余万稚第一次高考落榜了。
后来过去很多年，她以一种非常平淡，平淡中又不免带着狠狠地装逼意味的语气跟自己的女儿叙述这一件事。
余万稚说，她落榜的那个暑假每天就在家里放广播，楼下路过的阿姨跟胡国瑛说：“你女儿好悠闲啊。”
“我怎么不能悠闲了，我知道我再考一年肯定能上的。”
后来真让她考上了，一年过去，余万稚成为了余家村这么多年以来的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任谁看见了胡国瑛和余山明都要笑着道贺几句，你家女儿真有出息啊，你们以后有福享咯。
不过那会大家都从村里搬到了镇上，余家村空了大半，胡国瑛和余山明商量着他们也不能在镇上摆流水席，所幸到最后还是只请了几家堂兄弟，亲兄妹的过来吃吃饭。
这就好叫的多了。
胡良梅胡怀素，余秋虹余朝生都在镇上。
余秋雁因为某些特别的原因，大抵是她不太爱见人吧，就一个人住在余家几个堂兄弟凑钱盖出来的大宅子里。
她和自己的大嫂胡国瑛打过了招呼，说自己想借助一下大哥家，余家老宅毕竟是几个堂兄弟凑钱开的里头没带以后要嫁出去的女儿的份。
胡国瑛干脆，她说你住着，那房子本来也就是空着。
余秋雁就一个人住进了空落落的大宅子，竟比她小时候还更像个落魄人家的大小姐。不过也不算太落寞，大宅子里还是有两户人家没走的。
是余山明的大堂哥和小堂弟，余秋雁虽然没怎么和他们的老婆接触过，但女人间只要第一眼见了彼此不厌恶，熟起来总是很快的。
余秋雁没结婚没孩子，插不进去她们吐槽丈夫骂孩子的话题。但她是从大城市回来的，她可以和她们分享很多大城市的新鲜玩意，她可以说大城市的男人，大城市的房子，大城市的孩子周末都要补英语课。
就这么微妙的平衡了彼此间的信息差，聊到了一起去。
余秋雁说，大嫂，阿稚上大学的酒我就不去吃了，那一桌表家亲戚我也不熟，但是给阿稚的红包我会托人带去的。
胡国瑛说诶呀不要了，要什么红包，你也没结婚，钱有出没进的，留着自己生活就好了。
余朝生和余山明说，大哥我也不来了，胡良梅看到我难免要冷言冷语的挤兑我几句，你小女儿升学宴我们余家第一个大学生的酒还是不要让别人看我们家的一些糊涂账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女孩子嘛上大学了，要好好买几套衣服的。
胡怀素也来不了。
邹光武欠了亲戚好友的钱，这十里八村的，这个村的亲戚连着那个村，余家村和邹家村之间离得也没多远，万一就碰上了债主，又是一场抬不起头吃不进饭的场面。
胡怀素还是拿了足额的钞票塞进了大红色小布袋里，被胡国瑛给拒绝了，胡国瑛死命的把这个小袋子塞回胡怀素的口袋里：“你自己着急用钱先用着，都是一家人，听我的！”
一场拉锯战。
最终以胡国瑛方根据体力和家庭辈分为借口取胜。
胡家不是还有个小儿子么，就胡国瑛胡良梅胡怀素的弟弟胡敬文，他早几年跟人去外头打工了，没赶上过春节，七八月份自然也是赶不回来吃酒的。
胡敬文都不知道大姐最小一个孩子都高考了的事，上一次和胡国瑛打电话都是去年的事情了。
胡国瑛给胡敬文打电话，说阿稚考上大学了。
胡敬文说：“阿稚是谁家的孩子啊？”
七七八八的人来的来，来不了的来不了，最后余万稚的升学宴来了差不多五六十个人吧。把镇上顶好的一家饭店的二楼坐满了。
余万正喝的可多，被余万稚的二嫂笑骂：“你看看你哥啊，喝的都上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考上大学了。”
余万正脸红红得，他一喝酒准上脸：“我妹妹考上大学了我高兴啊，这是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嘞。你们家没有吧？”
余万稚往他哥手臂上拍了一巴掌，叫他不要乱讲话，跟二嫂说他喝多了，不要听他乱讲。
她二嫂肚子里还揣着一个，余万正的种，再过个把月就要生了。余万正喝得醉醺醺的，摸着自己老婆的肚子，跟他还没出世的儿子说话：“要跟你姑姑学习啊，以后做大学生啊，做你妈妈家那边第一个大学生！”
后来这个孩子出生，有余万稚取名为余陶，余万正宝贝的不得了。
余山明和胡国瑛这一脉生孩子的运气似乎都挺不错的，老大余万将和老二余万正都一胎得子，老三余万稚一直都喜欢女儿，也顺利生了个健全的女娃娃。
余陶后来考上大学，虽然是危险的刚刚擦着本科线过去的分数，但好歹是有学上了。我舅在家喝闷酒，觉得儿子考的烂，被我妈骂：“他高中一直都是这个水平，我都担心他考不上本科。现在都过了本科的线了，你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你自己儿子能考多少分，你自己没数是不是？都没关心过他学习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二舅那个昏天昏地的混世浪荡子，抽烟喝酒项项不落下的人偏偏被自己亲妹治的死死地。
就像到那天我小哥余陶跟我说，我小表妹余清怡好像很怕我妈，我说我们家好像没有不怕我妈的小孩吧。
我哥想了想，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
我小表妹余清怡不是被我舅就吭了一声就扔给我妈带了么，结果去年突发疫情，我这个大学生和她这个初中生直接在我家放假八个月。
我是大学生，就算上网课也能偷摸着玩手机，我妹这个还没中高考的就不一样了。
我妈连我半夜不睡觉玩手机都管，何况是她。
对此我同学有个非常贴切的形容，我同学说你是亲生你这个号养废了就养废了，你妹又不是亲生的养废了怎么和你舅舅舅母交代。
去年疫情在家上网课的时候特别好笑，我凌晨一点多没睡觉，去客厅上厕所，开门那一瞬间听到客厅有个光源闪了一下。
忽地，听见一声微弱的：“姐姐？”
我说，嗯？
我妹松了一口气，又按开了手机屏幕，继续偷摸着在夜里玩手机。
我后来跟我小哥余陶描述这个场面，我哥笑得花枝乱颤的，我哥说是真的家里的小孩都怕你妈。
可不是么。
余万稚女士了不起。
不止我小表妹余清怡，实质上，我小哥余陶，再上头大舅余万将生的两个儿子，我的大表哥和二表哥都交给我妈养过。
主要是因为我们家几个兄弟姐妹之间差的不多，彼此之间都差个五六岁，我大哥二哥十三四岁上初中的时候，我小哥上小学，我三四岁，都是需要胡国瑛和余山明帮忙带一带的时候。
胡国瑛和余山明，我的外公外婆，我几个哥哥的爷爷奶奶实在是带不过来了，所幸就把我几个哥哥带过去和我一起带着。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从小也管外公外婆喊爷爷奶奶。
因为学说话的时候就跟三个哥哥呆在一起了，他们喊爷爷奶奶，我也跟着学喊爷爷奶奶，一喊就是二十年，也没人纠正过我。
那会余万稚女士和她丈夫两个人都在农村教书，村里的学校有给分校舍，那会才零几年出头，地又不值钱。
学校给余万稚一家分了一套三间房，住了两个大人，两个帮忙带孩子的老人，三个在读书的小男孩，外加一个还需要喂饭的我。
只是免费给住，不是给了产权的，那毕竟是校舍。
我那三个哥哥每年过年从四面八方回到福建的山城里的时候，凑在一起就要打趣我小时候的事。
余陶说，我那会人还没凳子高，我爸去城里开会开课，会给他们带汉堡带薯条吃。汉堡我还小不能吃，薯条总能吃两口。
我那个三个哥呢，就把薯条放在凳子上，我人没凳子高，够不到吃的就要哭，我哥说我每次都要哭。
就跟他们三个每年碰面提到这件事都要笑一样。
我其实对于这件事完全没有印象了，我那会都没凳子高，我能记得住什么。不太能理解我那三个哥作为小男孩的时候的乐趣，不过过年么，不就是说一些过去的糗事大家一起乐一乐的时候。
所以即使每年过年我都要听一遍我小时候够不到薯条啪嗒啪嗒掉眼泪的故事，我依旧还是会跟着“啊？”一声。
我三个表哥对我都挺好的。
尤其是余陶，余陶的性格最忠厚老实，我高中同学跟余陶见过，我同学说的一阵见血：“你那个哥哥就像是那种没什么本事，但是脾气很好，很适合过日子的男人。”
也还好啦。
我同学那会说这话的时候，我哥刚从三本院校毕业，一个月工资三千多一点，借住在我们家的空房子里，日子难免的有点青黄不接。
现在好多了。
我小哥现在一个月工资也有个小八千了，八千在我们五线小城市还是蛮够用的。不过他上两个月辞职回家了，成了无业游民。
我没问他为什么辞职，说真的我们这一辈人，谁闲着没事关心这种问题。
我哥只和我妈说了是他天天上夜班累了，人的作息调不过来了，累的胖了二十多斤，辞职回来修养一阵再去找新的工作。
我妈起初不知道我小哥辞职的真相，只当是这话是真的，我妈还教育我，我妈说你看啊打工就是这么辛苦，你还不考体制内想着去外面吃苦受累的。
我心里直犯嘀咕，总觉得我小哥那个能吃苦耐劳的性格，不会因为夜班做不下去了就辞职。
后面我小舅余万正给我妈余万稚打了个电话，我妈偷摸着跟我讲了，真相才浮出水面。
原来是我小哥做到了超市的小组长，就类似于采购这样的职位上。
大家懂的吧，采购这样的职位，别家的货源都会想要“贿赂”一下你，让你用他们家的货。
我哥老实，但他不是唯一的小组长，另一个小组长敢乱来，经常吃回扣吃油水挣一些不该挣的钱。
我哥觉得没办法和这样的人继续做同事了，虽然我哥什么回扣都没吃，但他怕同事一朝事发了......
我哥就这么辞职了。
因为不愿意和人同流合污。
“当周遭都是一片浑浊的时候，清白也是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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