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巧浑身一块青一块紫的，她套了件长袖，在七月仲暑的时候出现在了余万稚租的房子门口。
余万稚在一个人搬家。
余万稚的同桌早几个月就跑了，没有了高考的桎梏，整个人忽地一下就松懈下来了。
她烫了一个小卷，发尾燥燥地，和余万稚说我要走啦，你好好加油高考哦，等你考完我们一起去哪哪哪吃饭。
同桌的家长都来了，忙里忙外的，不需要余万稚搭一把手。余万稚手上拿着必备的诗词本，她应同桌，好，高考完见。
事实上，余万稚高考结束以后，不过两三天的时间就收东西回老家了。
房租是按半年交的，刚好就交到高考完的后的几天，房东说那几天也是最好租给下一届的时候。
高考前的几天，高考后的几天，都是出租房屋和劝落榜学生去复读的最好时机。
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我高考那年，有培训机构给明后天才高考的学子手上塞复读学校的宣传，被保安一把扯掉扔进垃圾桶：“给还没考试的发这种，晦气死了。没妈的东西，想钱想疯了。”
胡国瑛和余山明一年到了头都不关门的小卖部终于关了门，胡国瑛和余山明坐了大巴远远地赶来给考前和考中几天的余万稚做饭。
这是他们第二次以家长的身份参与进高考，上一个是自己的大儿子余万将，余万正上到高二就跟女孩子跑了去打工了，再来就到了余万稚。
三个孩子一视同仁，该来煮饭的都来。
胡国瑛对于这个女儿还是感到比较放心，余万稚是那种自己提着一股劲头跟看不见的东西较劲的人，有这股拼劲的人，是饿不死的。
胡国瑛也没读过高中，她不知道高考要带什么东西，那个年代也没流行起来孩子高考家长要穿旗袍，寓意着旗开得胜的这些奇奇怪怪的潮流。
当然了，就算是当年就有这个奇奇怪怪的潮流了，胡国瑛也是没有旗袍这样的衣服的。她能做的就是在家里做好饭，等着余万稚考完回来。
租的房子室内没有厨房，就是个单间，胡国瑛拿了一只大母鸡拎给房东，房东欣然同意了让高考生家长使用他们家的厨房。
菜是绕到五里地远外的农贸市场买的，胡国瑛来了五天，一连给余万稚炖了五天的鸭子。
鸭子是买的，胡国瑛说夏天要吃鸭子炖莲心，降火。这种天不能喝鸡汤，上火，夏天吃鸡肉，老话讲是要“中毒”的。
莲子心被胡国瑛拿竹签捅掉了，她原本是连着那根苦苦的绿芽一起炖的，但余万稚不爱喝，胡国瑛就把莲子心捅掉了。
鸭汤咕噜咕噜的炖，炖的肉都烂了，莲子也稠稠的筷子一按就捅到了底。
汤表面浮着一层黄黄的油，被胡国瑛拿勺子沿着边给舀掉了，这些余万稚都是不吃的。胡国瑛舀出来，又舍不得倒掉，就舀到余山明的碗里。
碗底沉着莲子糊，渣渣碎碎的，胡国瑛都舀给余万稚：“都要吃掉，都是好东西，这鸭子走地鸭，可好。”
以前没从余家村搬出来的时候，胡国瑛在宅子边散养十几只鸡鸭，余万稚放假回家不用帮着干农活，拿个铁盆子喂喂鸡鸭就好了。
那时候的鸡鸭都是散养的，不比现在的，肉质松散，那会的鸭子肉一口下去都塞牙，肉一缕一缕的卡在牙缝里。
余万稚吃不下那么多，胡国瑛又给她舀了一碗放在一旁晾凉。
“喝不下了。”
“吃饱了才有力气考试啊。”
余万稚脸黑下来“吃不下了。”
胡国瑛拗不过余万稚，只能看着她下了桌子。
饭桌也是房东家借的，平日里余万稚和同桌写作业都是在那张小小的书桌上完成的。桌子从楼下房东家抬进来，余万稚嫌麻烦，胡国瑛还是让余山明和她自己一人抬一边，利落的抬进了这间拥堵的小屋子里。
树上那不知道名字鸟，啼了三声。
这年的夏天，开始了，又过去了。
余万稚搬离这里的时候和那只鸟对视了几秒，几秒后，那只鸟腾空而起，翅膀扑腾扑腾的，它飞得不高，但是起劲。
余万稚回想起来，她刚搬进来的时候，这里有一群的鸟，整整齐齐的一排立在电线上，乌泱泱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电线上的鸟就渐渐的少了，它们不在集体的啼叫，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只剩下这一只独苗了。
余万稚又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屋子，不知这么的，她隐隐的觉得，自己还会再回来的。
她知道自己这次发挥的不好，考完出来对过了答案，她心里隐隐绰绰的就有了个大概的底，她平静的和胡国瑛说：“我要去复读了。”
胡国瑛甚至都没有抬头看她，就说了好。
胡国瑛忙着店里的活，上上下下的计数，搬东西，和人算钱。她学历不高，算钱到有股巧劲一样。
余万稚放暑假的时候也会过来帮忙，就坐在店里，收钱，有人问什么什么货在哪的时候她就从收钱的柜台后面走出来，指一指。
她后来和自己的女儿回忆起这段经历的时候，总免不了要提一句——很忙的，那时候，只有到了中午外公外婆才来换她的班，让她赶回去吃一口饭。
这种时候，我爸就免不了要在旁边笑一句：“你妈以前帮家里看店的时候，每天都要拆一包新的没吃过的零食，一个暑假下去店里的东西都被你妈吃过一遍了。”
我妈被揭穿了，还要不服气的为自己解释一句：“那怎么了，我妈也同意啊。一天就拆一包，才多少钱。”
我爸拿着筷子，夹了一块猪蹄放到我妈碗里，笑笑示意他不说话了。
好奇怪，每当我想家的时候，想起的都是这些，没什么明确意义的小场面。
我上大学之前，看到微博上的人说一开学就想家里妈妈做的什么菜了，我跟我妈讲：“我上大学都想不起妈妈的味道。”因为我妈真的不怎么会做饭。
她嫁出去以前，妈妈很会做，嫁给我爸了，家里的饭多半都是我爸做的。
我妈理直气壮地：“你可以学啊，这样你以后的孩子就有的吃了啊。”
......
我妈说她和我爸出去散步碰到余绣阿姨，她说余绣好像瘦了一点，说人家每天都在外头运动，过得比我这个大学生健康多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她天天都运动，你不是才碰见她。
我妈说余绣每天都发朋友圈啊。
我说你打开她朋友圈给我看看。
粗略的划了几轮，点开其中几张有脸的端详了一下，余绣阿姨好像瘦了又好像，没什么变化。
在我印象里，她总是这副样子。
脸圆圆的，气色挺好的，哪都圆圆的。
应该是瘦了点，至少比她穿着大红秀禾服嫁人的那一阵看起来是要瘦了些。
我妈说余绣的老公在家开了卖水煮鱼的生意，做的都是亲戚好友的生意，在朋友圈里卖，我们晚上点一只来支持一下人家的生意吧。
我说好。
那鱼刺好多，油中，略咸。
送了一瓶市面上卖一块钱的色素饮料，我妈说余绣的老公不会做人，这种不值钱的饮料明知道人家是两三个人吃，只送一小盒。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太多年没见过余绣阿姨了，对于她的记忆好像停留在了我小时候。有个姐姐，睡在我家的侧卧，她做晚班，早上醒的晚，会眼皮肿肿得坐在我家的餐桌的椅子上给我梳头发。
三十秒，还是四十秒，她就会拍拍我，说绑好啦。
那年余绣也才二十刚出头吧，和我现在差不多大的样子。
我忽然开始迷茫，迷茫我的未来，迷茫日子晃一晃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嫁到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小表哥余陶和我外婆胡国瑛介绍的那个女孩子去看了电影，我哥请她吃了几顿饭。
那天在家里的时候，我开玩笑和我妈说，小哥会不会成为我们五兄妹里最早结婚的啊？
五兄妹，我，我小哥余陶，我小哥余陶的亲妹余清怡，我大舅的两个亲儿子。成了余山明这一脉三个孩子再往下生出的下一代。
我妈说很正常啊，男孩子，工作稳定了结婚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
我妈问我是不是着急嫁人了。
我说你放屁吧，做好你女儿一辈子嫁不出去的准备，我要是遇不到合适的喜欢的，我就不嫁人。
我妈说随你，以后别看上什么垃圾男人要死要活的非要嫁就好了。
一晃，这又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厦门这几天爆发了疫情，我在这念书，早上还在和舍友讨论隔壁大学都封校停课上网课了，我们怎么还没有一点动静。
下午放学，一场暴雨泼下来，导员就接过学校的通知说我们也要封校在宿舍上网课了。
我转发通知给我爸妈看，我说妈妈，我中秋和国庆都回不去了。
通知上写：
【学校实行封闭管理，中秋国庆两节放假期间，学生一律不得离校】
我妈问我，是在学校宿舍上网课还是可以回家上网课啊？
我说当然是在学校宿舍了啊。
我说妈妈我好想回家哦，想家了。
我妈应我：“我们家这是低风险地区啊，你当然可以回来啦，但你同学里有家是高风险地区的，人家回不去了，你让人家怎么办？所以你现在不能跑回来，要听组织的话，疫情防控是很严肃的事情，要有集体意识。”
我说你好离谱，搞得我好像不是你亲生的一样。
这个b疫情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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