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女子忸怩娇嗔,一袭红色纱笼更显脖颈细白莹润,眉目含烟,双颊生灿,唇瓣润泽,目下一颗泪痣凭添万种风情。
“不,”姜炳熙吃了一颗盈盈玉指奉上的紫玉葡萄,舌尖不忘在细腻指尖上一勾“姝儿,记住,在这儿……叫将军。”
“是……将军。”
大帐首位的木椅上不合时宜地铺了一袭墨红锦缎,一身古铜色锦袍的秦太子斜斜倚靠其中,腰上的琉璃串珠五彩纷呈,闪耀刺目,半倚身侧的美艳女子是太子宠姬傅姝儿。在他们身前横案上摆放着一只螭首琉璃托盘,里面满是紫盈盈的葡萄珠。葡萄被琉璃一衬,晶莹夺目。旁边还有各色珍馐、瓜果和美酒。
大帐左右两侧各设十余坐席,落座的,正是秦军此次西征的各将军、校尉、先锋郎……
“恩?”姜炳熙边揉捏着傅姝儿的小手,边拧起了眉头,“手指怎么了?”
帐中各人虽早已对其言行见怪不怪,但还是不约而同地别开了目光,尴尬地饮着盏中酒水,味如嚼蜡一般。
女子一瘪嘴,委屈道“妾身帮殿下擦拭殿下最喜欢的琉璃盅时,不小心被杯角刮破了……”
“哦?”他执起女子素手,小心揉搓“不怕,等攻下风城,孤用人手给美人做个单子,今后就不用再用自己金贵的小手去擦东西了。”
女子闻言娇羞一嗔“殿下真残忍,妾身才不要……”
他放开怀中女子,眯眸环了帐内一眼,目光在一众将军、统领或尴尬或冷漠或隐怒的脸上一一掠过,心中一时不快,面色一崩,微冷了声音——
“龙将军哪里去了?”
“龙玉在此。”
帐帘一掀,一身白色战袍、发束银冠的男子拱手而立,“龙玉贪看军情战报,迟来了,请殿下赎罪!”眸光深沉而真挚。
姜炳熙脸上一僵,干笑了两声:“呃……将军辛苦了,来…来…快坐。”他招呼龙玉坐到自己身边。龙玉眼梢在傅姝儿身上一掠,“龙玉久在营中,一身汗污,不敢失礼于殿下和夫人。”言罢恭谨一拜,在帐门处寻一虚席端正坐下。
姜炳熙不恼反笑:“龙将军如此勤力,想必不日便能打下风城罢?”
龙玉双手一拱,微微笑道:“殿下,风城有孟璜十万大军镇守,除非他弃风城而退守辽城,否则若要强取风城我军必定要付出惨重代价……”
姜炳熙一愣,疑惑道:“身为兵士……难道不该做好为国尽忠的准备么?”他把送到口边的葡萄珠一口吞下,漫不经心地道:“有人密报说大将军与孟璜私交甚笃,迟迟不发动进攻乃是有意拖延,父王本是不信,才派孤为监军来为将军正言,可……”他细长的眼睛划过一丝狡黠,“孤既然来了,就要有奏报传回,将军说孤如何给父王写这第一封奏报才好呢?”
帐中各人脸色都不好看,脾气暴点的已经开始微微咬牙,他们要么就是龙玉父亲——大司马龙烈的旧部,要么就和龙玉并肩作战过,对于这位一身正气、恪尽职守的少年主帅,他们大都是打心眼里佩服的,即使不佩服也是尊重的。龙玉所说的,也正是他们大多数人所想的,此时见龙玉被姜炳熙如此奚落都气愤不已。
龙玉双手按在双膝上,垂目听着姜炳熙把一番话缓缓讲完,只是默不作声。
“殿下此言差矣!”老将严鞑抱拳起身,他年近五旬,鬓发微白,略微塌陷的双眼却是炯炯有神,“战场并非儿戏的地方,伤敌一万,自损八千,不如不战。一军统帅岂能视士卒性命为草芥?!若将士寒心,此后国中再无人为兵,为兵者再不愿战,何人守疆?何人卫国?”
“妙极妙极!”姜炳熙抚掌而笑,“老将军说的句句在理!多谢将军提点,这样一来,孤就可以对父王说出不战的理由了。父王听了高兴,兴许还会亲自前来嘉奖诸位将军呢!”
严鞑听罢气得直哆嗦,满脸憋得通红,手指着姜炳熙愣是颤抖得说不出话来!方要发作,一眼瞥见龙玉投来的目光,他立刻收回颤抖的手指,愤愤地坐了回去。
龙玉起身,向姜炳熙一拜,如玉的脸孔上没有任何表情:“殿下,全力攻打风城,就等于与正国正式开战,我国兵力便会被长期牵制于西。麓国丞相姬逹里与我国私仇甚笃,又军权在握,万一借机侵扰南疆,我军将首尾难顾,有……”
“哦?”龙玉话还未说完,姜炳熙却是嘴角一撇,极为不满地道,“依将军所言,孤的姐姐,父王的亲女儿,与秦国的脸面,便都不重要了,是吗?”
龙玉眉心微微一蹙,眸中闪过一丝苦涩无奈,“殿下,此事……”
“太子殿下——”随着一声惨呼,一护军打扮的兵士掀帐而入,胸甲上一片血污,他疾奔至大帐正中,扑通一跪,抱拳道:“启禀殿下,护军校成轶惨死!求殿下为之做主!”
“你说什么……成轶死了?”姜炳熙用手一推身旁女子,弓身站起,用手指着成种,满眼的不可置信。
成种猛一抬头,一张瘦脸上满是血污,他悲愤道:“禀殿下,家兄成轶奉殿下之命去风城门前诱敌,正当敌军按耐不住要出城应战时,却忽被一支羽箭从背后射穿!他临死之前还在大喊要为殿下尽忠……”他飞快瞥了龙玉一眼,眸中满是恨怒,“家兄死得太冤枉了!求殿下惩治暗箭伤人的细作,为家兄讨回公道!”
“羽箭……什么羽箭?”姜炳熙眯着眼慢慢坐下身去,将被吓得花容失色的美姬重新揽回怀中。傅姝儿乖巧地倚了回去,仿佛刚才被推出去的那人不是她。
“拿进来!”成种对着帐外一声厉喝,一名士卒小跑进账,呈给他一支羽箭。
成种双手捧箭,举过头顶,“殿下请看,正是这支羽箭!”
商丘各国铸箭技术参差不齐,秦国是其中的佼佼者,但因为打磨技术尚不发达,一般也不会使用金属。
这只黑羽箭,通体乌黑,周身散发冷凝寒气,箭尾处镶以黑色雏鹰翎羽,箭头上阴刻一“龙”字标记。秦国彭城一代曾发现过一块通体乌黑发光的巨石,据说是从天而降的神石,也称玄铁石,便就是眼前这支黑羽箭的用材,这种黑羽箭比普通羽箭射程更远、力道更猛利数倍。放眼整个商丘,有能力打造此箭的,只有有战神世家之称的“龙”家。
姜炳熙唇角轻抿,细长眼睫动了几动,迟疑地看向龙玉“龙将军,这……”
“殿下,这支羽箭正是龙玉所用之箭,此人也是龙玉所射。”龙玉抱拳望着姜炳熙,语声沉定,眸光平静清澈。
帐中顿时鸦雀无声,只余微微的抽气声,众将望着淡定自若的龙玉,目光有审视,有惊疑,也有担忧。
“龙玉!你……好歹毒!”成种目眦欲裂,狠狠瞪着龙玉,恨不能将其洞穿才肯罢休。
龙玉却是掠过他,几步走到姜炳熙身前,“殿下,龙玉这么做实是事出有因,能否与殿下私下一谈?”
除却姜炳熙的两名近卫,众人皆退出帐外。随后,帐门口处缓缓走进两个人,其中一人十五六岁模样,眉清目秀,稚气尚未脱尽,却已是翩翩风度,见到姜炳熙也不怯懦,只单膝一弯,正正一跪,抱手道:“禀殿下,属下乃是大将军贴身护卫羊靖。大将军之所以射杀了殿下的护军校,实是因为他偷盗了将军的贴身玉笛。”
“……你放屁!”成种大骂一声,怒视着羊靖便要起身,却突觉膝窝一酸,又跌回原地。
羊靖继续道:“这把玉笛乃是将军母亲的遗物,将军自小佩戴,不曾离身,昨夜属下拿去帮将军擦洗后,放在寝帐,但却不翼而飞!”
“禀殿下,”旁边一人接道“属下乃是龙骑营典军校尉徐晟,与成轶同住一帐,昨夜见成轶鬼鬼祟祟地往枕下藏匿东西,属下心下便起了疑心,未曾想今日居然在他枕下发现此物。”
粗糙的一双大手托举出一支短小莹白之物——一支竹节形状的短笛,笛身上端镶嵌了一颗大小适中的红缟玛瑙,中间一圈黄玉配饰,流光浅浅,雅致不凡。
徐晟接着道:“属下见过此物,知道乃是大将军之物,便将它交给了羊护卫。”
羊靖一叹,愧疚道:“都怪我沉不住气,将此事告诉了将军,将军向来仁孝,此笛绝不允许外人碰触,听说了此事,将军大怒,问清成轶所在,便……提弓策马而去”他顿了顿,又提高声音道:“属下失职!未能及时阻拦将军,请殿下降罪!”言罢,重重叩首,额头触地,砰砰作响。
“你胡说!你……你……你血口喷人!殿下莫要信他!”成种大急,一丝令之不安的恐惧感骤然从心底溢出。
姜炳熙抿了抿薄如蝉翼的嘴唇,长眸微微眯起,目光在那支玉笛上旋了几圈……成轶跟了他三年,不说是左膀右臂,毕竟也是条好用的忠犬,如今没人知会他一声就把人给宰了,给他的理由是——偷了别人家的肉。
他眸光一转,停在双目微垂,单膝跪地的龙玉身上,见龙玉周身白袍淡若轻烟,虽看不清眸光,但他能断定那必也是一派云淡风轻……
姜炳熙嘴角一抽,突然大笑一声,起身几步绕过几案,伸手扶住龙玉肩膀,微微用力,用安抚的语气道:“大将军快快请起!那狗东西真是不识好歹,竟敢动将军的东西?!将军替孤射了也好,免了孤的烦心。”
“殿下——”成种沉痛大喝一声。
一阵烦躁由心底翻涌而起,姜炳熙回身掸了掸袍袖,目光向身后近卫一点,那名近卫手臂一扬,一颗九转银钉从袖口飞射而出。
“啪”的一声闷响,一心想要为兄长讨回公道的瘦脸男子嘴巴大张,眉心已然洞开,涓涓血水流淌而出……他身形微微定格了一下,便哐当一声倒在帐中,目眦开裂,面目扭曲狰狞,眼睛不甘地大睁着……
姜炳熙早已坐回软座,双手垂在扶手上,双眼一闭,面露无限疲惫之色,口中轻飘飘一声:
“把他拖出去。”
一旁近卫躬身应声,地上瞬间只余一道长长的殷红……
龙玉瞟了一眼地上的血痕,眸光一敛,轻声道:“不扰殿下休息,龙玉告退。”姜炳熙没有说话,也没有睁眼,貌似真的已经睡着了。
龙玉一众悄声退出。就在帐脚拂地,烟尘微扬的一瞬,一直紧闭着的双眼却猛然一睁,啪啦一声,果盘坠地,紫莹莹的葡萄珠四散滚落,其中几粒滚至血水之中,瞬间裹满殷红……
龙玉背身立在帐外,帐内琉璃碎落之声传来,他嘴角一牵,眼中尽是苍凉无奈。
阳光斜照,他目光远眺风城方向,脑海中缓缓隐现出一抹稚嫩的疏影——
他光着脚底板迈着大步在宫墙上跳跃行走,纵声大笑……
“光着脚不冷吗?”
“这样才能牢牢地抓地啊!”他不羁地笑看着自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雏鹰。
宫墙下是一片红砖绿瓦,近处的屋舍、街道依稀可见,远处是壮阔的平原和斜飞的山黛……他迎风立在墙头,淡青色的袍脚烈烈翻飞,被风吹起的发丝在肩上胡乱拍打着。
“龙玉!你们龙家那么能打,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荡平四海,让天下一心?”
他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
“唉,证明你还……没有野心。”他若有所思地说着,目光并没有离开他的壮美山河。
许久,他回身猛然跃下,跟着,自己的肩膀便被他大力握住,“龙玉,有一天,我们并肩踏遍万里河山,可好?”
他轻轻笑着,眸里像淬了轻墨,晕开一片明亮天空,他的手臂那么有力,像是提起沉沉的责任,又像是许下重重的诺言……
那时,他八岁,他也八岁。
语声犹在耳边,人影却已疏淡远去,负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笛,粗粝指腹滑过深刻笛身的两排小字——恨无飞雪青松畔,却放疏花翠叶中。他深深闭了闭眼,惨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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