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蓬乱的长发遮去了大半个脸，看不清具体容貌。
郑漼上前一步，刚想问句什么，却听有人急急勒停马缰，下马跪倒在地，带着哭腔道：“不好了！公主，大公主殿下病重，怕是要不行了！”
已经入夜，大公主的府邸，却是灯火通明。廊下侍仆来来去去，每个人脸上都难掩戚容。
有婢女在前面打着灯，郑漼大氅还落着残雪，匆匆转过角门，走过长廊，不住有人停下向她请安，而她心焦如焚，一眼也不及多看。
郑漼推门而入，房中点着昏黄的烛，侍仆们跪了一地，时有压抑的低泣声响起。
她走入屏风内，往病榻上的人看去，只见那人身着绵软的素色衣衫，秀发散在枕上，已是气若游丝。
郑漼低声唤道：“阿姐。”
郑渝已在弥留之际，听她呼唤良久，才吃力地睁开了双眼，见到是她，灰暗的眸中又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轻喘着唤：“漼儿。”
郑漼道：“是我。”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郑渝，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郑渝苍白的面上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艰难地开了口：“回来了。”
她抬起手，似乎是想摸一摸郑漼的脸，却哆嗦得不成样子。
郑漼伸手握住她打颤的手，主动低下头，将脸靠在了她的掌心，哑声道：“阿姐。”
语气依恋，宛似一声叹息。
“父君死得不明不白……”郑渝的声音低不可闻，郑漼几乎要贴近她的唇边，才能听清她的话，“我的病也有蹊跷，漼儿你……”
她喘得厉害，已是出气多入气少，几乎发不出声音。
“阿姐放心。”郑漼明白她的不甘，下意识握紧了她的手，含泪承诺：“父君的仇，我会报；阿姐的病，我也一定会查清楚。”
郑渝听她这样说，却是皱紧了眉头。她难耐地摇了摇头，胸口上下起伏着，似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从唇齿间用力挤出了四个字：“……护好自己。”
郑漼心中一痛，到底忍不住落下泪来。却觉那人的手自她手中滑了下去，毫无生气地垂在了榻边。
窗外的雪越发大了，似鹅毛似飞絮，无声无息地落了茫茫的白。
郑漼出了房门，背后是众人悲痛的哭号。
丧钟被敲响了。
廊下悬挂的灯笼，被呼号的北风刮得打着转，拍着廊柱啪啪作响。
郑漼抬头看去，是无穷无尽的雪片，纷纷扬扬，从幽深的夜空飘飘而落。
周佩鸾从身后为她撑起了伞，哽咽着道：“公主，请节哀。”
郑漼转过目光，不远处，几枝梅花正凌寒而开，不畏风雪。
她盯着那洁白如玉的花儿出神许久，方才轻轻开了口：“从小父君就常夸我聪明，母皇也说我文武双全，我从来都自视甚高。”
她回过头去，似是问周佩鸾，更似问自己：“可若我真有那么好，为何连我最重要的人也保护不了呢？父君如此，阿姐也如此。”
周佩鸾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样茫然的神色，心中难受，却也只能道：“公主，您别难过。”
郑漼敛下目光，羽睫在眼尾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她只道：“走吧。”
出了大公主府，正巧遇到圣上所遣的侍中，她见到郑漼，上前行了礼，道：“原来三公主殿下也在这里。陛下召见，传旨的奴才们正在到处寻您呢。”
郑漼问：“现在？”
“是。”那侍中恭谨的低下头去，“大公主殿下仙逝，陛下已经知道了。陛下现在很想见您。”
夜色已沉，这样大雪纷飞的寒夜，沿街的老百姓们，都早早地收了摊闭了门，一家人围着火炉取暖。
马蹄声响过空旷无人的长街，朝着皇宫的方向一路而去。
北风呼啸着，吹乱郑漼的鬓发。
她的母亲，至高无上的女皇陛下，她曾经敬她爱她，也曾经怨她恨她。
可是此刻，迎面的雪不住打在她的脸上，她眼前唯一浮现的画面，却是当年在东宫的灯下，母亲将她和大姐揽在怀里，一句句教她们诵读诗经。
她也曾扬起脸，问一些稚气的问题，母亲从不着恼，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耐心地与她解释。
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郑漼被近侍一路引着，进了女皇的寝殿。
她看到女皇坐在灯下，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奏折。不远处的灯火映照着她的面庞，为她增添了几分柔和之色。
郑漼看着，却觉眼前的人，和十多年前那个慈和的母亲，似乎重叠在了一起。
她走入殿内，行过了礼，扬起脸来看女皇。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那么仔细地看过她的母亲，她看到她的眼角有了如刀刻般的皱纹，两鬓也落了霜色。
她无所不能的母皇，也老去了。
她心口有些酸楚，纵然她对母皇有着百般千般的怨怪，可如今她的父君和阿姐都已经不在了，她这世上血脉至亲之人，只剩下了眼前的人。
她开口，莫名带了些哽意：“母亲，阿姐去了。”
女皇看了她一会儿，却问：“怎么，你疑心她是为人所害？”
郑漼一愣，竟觉女皇语中有些试探之意。她低下头，掩过眼中复杂的情绪，极快地重新组织了语言，道：“怎会？阿姐早已卧病多年，太医从前就说，阿姐怕是熬不过冬天。可纵有思想准备，毕竟母女连心，还请母皇节哀。”
女皇似乎这才想起应该为那个女儿伤心，叹了口气，道：“那个孩子，真是可惜了，才二十四岁啊。”
郑漼低着头，没有接话。
却听女皇又问：“听说你下午去了军营，将私财分与了将士？”
郑漼听到这里，才明白女皇传她进宫的真正原因。她只觉刚刚在心头涌起的那些温情，真是可笑极了。
她答：“是。”
“今年水灾严重，国库空虚，连犒赏的银子也发不出来，”女皇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漼儿，你可是怨母皇了？”
郑漼摇了摇头，道：“朝廷和母皇的难处，儿臣都明白。可是将士们在外征战半年，听说赏银被削，难免会对朝廷和母皇心生怨怼。儿臣身为母皇的女儿、大吴的公主，自然不能吝惜自己的钱财，而要为朝廷和母皇分忧。”
她见女皇不明意味地凝视着她，却是什么也没有说，便又做出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问：“母皇，儿臣将自己的私产分与将士，可是做错了？”
女皇的目光巡梭过她的面庞，好像是在探寻些什么。她就这样坦然迎着女皇深邃的目光，不避不闪。
良久，女皇方才微微地笑了，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难为你了。”
郑漼离开后，赵贵君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自女皇身后，殷勤地为女皇揉着肩，问：“三公主说的话，陛下都信了？”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女皇斜靠在贵妃榻上，眯着眼睛享受他的服侍，语气中也带了些慵懒，“那孩子和她的北翼军到底有些能耐，如今连年征战，群强环饲，难道朕要在这个时候自断臂膀？”
赵贵君听着，眼中晦暗不明，语气却是越发轻柔，带了几分试探问：“莫非陛下已经忘了，当初周家独大、把持朝政的那些年？三公主身体里流的，可也是周家的血。”
“周家？”女皇似乎有些不快，轻轻蹙了蹙眉头，“周家早已不是当年的周家了。漼儿身体里流的，是朕的血。”
“而且朕瞧她，也还算是安分。”她慢慢拨弄着手中的念珠，一面闭着眼睛回思，一面低声续了下去，“自她回来，朕这样待她，她也从没露出一字怨言。不似她从前的大姑姑，那样不知天高地厚。”
赵贵君低下眼睫，遮去眸中的狠意，笑着奉承：“陛下圣明，是臣妄言了。看来三公主殿下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也疼爱三公主，是想要好好抚慰三公主了。”
却听女皇轻哂一声：“养的狗儿，偶尔赏根骨头也就行了。待她太好了，只怕她会生出些不该有的念想，忘了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回程的路上，周佩鸾不住地看向郑漼。周佩鸾深知郑漼与她胞姐情谊匪浅，心中暗暗代她难受，思量片刻，开口劝道：“公主，我知道您和大殿下一向要好，可是斯人已逝，请您不要太伤心了。”
“你不必担心，我明白。”郑漼面上已是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我刚刚想的是，削减赏银，也许只是一个开始。母皇如此忌惮于我，处处试探着我，往后北翼军的军费，也未必能顺利拨发下来。更兼周钰姑姑失了太府寺卿之位，往后我再想改良军备，单是银钱一项，怕就要处处掣肘。”
“公主说的是。”周佩鸾道，“公主想做什么，都少不了银子，如今太府寺被赵家掐在手里，公主以后可能受到的为难，可想而知。”
周佩鸾说着，看了郑漼一眼，微笑着续道：“公主如今很缺银子，我倒有一个好办法，只怕公主不喜欢听。”
郑漼道：“既知我不喜欢听，就不要说了。”
她自然知道周佩鸾想说的是什么，无非是谢衡之而已。谢家为京洛城数一数二的高门世家，谢衡之又是谢家独子，倘她与谢衡之成亲，必会得到谢氏一族倾力相助，解她一时之困。
可她不能。
却听身后周佩鸾咦了一声，而后轻笑起来：“公主虽不许我说，可是人已经来了。”
郑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谢衡之长身玉立，正撑伞候在公主府的阶下。那人听到马蹄声，回过身来看她。
郑漼勒停了马，跳了下来。她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见他好看的眸中蕴了怜惜，轻轻与她道：“听说大公主殿下仙逝了，节哀。”
她忽然想起八个月前，她父君猝然离世的那个夜晚，他也是从江州连夜赶了回来，陪她一同度过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郑漼目光柔和了几分，道：“谢谢。”又问，“衡之哥哥，你漏夜来此，可是有什么事吗？”
“无他，”谢衡之道，“但请公主珍重自身。”
郑漼见他肩上落了些积雪，不禁抬手为他掸去，皱眉道：“这么大的雪，你不该来的，忘了你之前的伤了？”
谢衡之垂下眸光，一直追着那只轻拂过他肩头的手，再开口时，嗓音中不觉带了两分笑意，道：“我现在就回去。”
郑漼看他转身离开，刚要进府，却见一个小婢女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见到她急道：“公主，那个少年逃了！”
周佩鸾轻斥：“没头没尾的，哪个少年？”
那小婢女行了个礼，道：“奴才着急了。公主殿下，就是您傍晚吩咐人买回府的、长得很漂亮脾气却不好的那个奴隶——”
谢衡之刚要上车，闻言却停了下来。
听那小婢女禀道：“他刚刚逃跑了，好在秦中郎将已经把他抓回来了！不过秦中郎将在他身上发现了波及国的东西，怀疑他可能是波及潜入我国的细作，正不知该如何处置，还请公主示下。”
郑漼道：“我去看看。”
她刚要进门，却被身后的谢衡之叫住了：“公主。”
郑漼回过头去，见那青年端方俊美，素衣胜雪，分明唇畔带笑，眸中却似淬了寒冰。
他问：“雪越下越大了，公主可能允我进去避一避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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