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许安？多可爱的孩子啊，快到爷爷这来！”
一酩酊大醉的老头一手拿着酒瓶，半趴着酒桌上，晃晃悠悠地朝年仅十岁的范许安招招手，范许安略有嫌弃地躲在母亲身后。
这老头七八十的样貌，雪白的胡子几乎将整张嘴给遮住了。脸上两抹晚霞的棠红。整个人都摇摇晃晃地，给人一种荒诞不经的感觉。一样白的眉毛下两只眼中的眼珠子却牢牢地盯住了范许安，仿佛没醉一样。
“咳，这孩子，快向李伯问好。”母亲揉了揉范许安的头，略有焦躁地转向李伯：“实在不好意思啊，李伯，我们村召集大家开会傍晚才回得来，我一个人实在看不住这孩子。太闹腾。”
母亲将一缕白发捋到耳后，稍微刻意地补上了后面那句话。
李伯眯了眯眼，看向了范母，范许安的母亲其实也还是一个女子，桃花村远嫁来的，好像姓何，对了，叫何梅英。将近三十岁的光景。两眼却微微凹陷，头上有好多白发，仍然风韵不减，弯弯的眉毛，微卷的发梢，一双凤眼含着柔情，即使不加修饰，仍有少女的灵动。唉，只可惜一个人早早就挑起来担子。
范许安的父亲是村里的干事，聪明能干，一热心肠的的老实人，就是看见路上走路的老奶奶都忍不住要上前扶。几年前，因为村子有朗月寨因为一些利益纠葛一直谈不妥，幽涧村就派他去调停，结果连同几位青壮年也一起去不回，一去打听，谁知那边放话了，人没事就是押着不让走，原来是他们谈涉时太冒进了，直接问候人家的祖坟，人家一急眼就扣押他们了。
朗月寨的寨主是个意气用事的小子，要不是有几位长老为了不让双方下不了台硬拉着，可不止是囚禁那么简单了，总之要想把人放回去也容易，村子要准备50头牛，15只羔羊奉上还，还要30绢布匹，真是狮子大开口，比流氓还流氓。可这怎么能行呢，幽涧村的村长可是出了名的吝啬鬼，表面答应下来，实则一拖再拖，今年10只，明年5只，挤牙膏似的，人也一直没赎回来，范许安母亲一直急得跳脚，可也无可奈何。一是因为村里条件确实不怎么样，资源也是少的可怜，实在不能一下子拿出来。二是村长年纪老迈，总是倚老卖老，说是一把年纪了还要为村子了的事操那么大心，还要逼着他。最后也不好再说他什么。
李伯回过神来，说：“你一个人也不容易，快去吧，孩子会很安分的。”李伯哈了哈，一股酒气弥散在屋子里。
范许安捏了捏鼻，拽住母亲的衣裙。母亲不多说将范许安像个小猴似的抱到李伯旁，说了声谢谢，急匆匆走了，这次会议应该很重要吧。李伯想到。
李伯捂了捂自己泛红的脸，露出细长眼尾那小小的眼珠子，笑道：“小男子汉，这么大了怎么还喜欢围着你妈妈呀”于是又给自己的瓷碗酌上一壶酒。
范许安一直觉得自己长大了，结果还被人嘲笑，脸也涨的通红，伸手想抢过李伯的酒，说道：“男子汉也不像你一样整天醉醺醺的”
“你懂什么？”李伯白花的胡子一颤一颤，顺势将瓷碗一放，取出自己的酒壶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范许安重心不稳，一下子连碗带人跌到了，酒撒了一身，坐起来时，碗恰好倒扣在头上，狼狈得让范许安委屈急了，但为了面子一直强忍着不哭，无力地骂到：“你，你耍赖”
“哈哈哈哈，有趣得很！”李伯笑得更欢了，像个小孩子似的。忽而，又停下了，若有所思的喃喃道：“许安？是个好名字。小鬼，你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的吗？”说着，边弹了弹范许安的额头。
范许安的好奇心一下被勾了起来，全然忘记之前的委屈了，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头，之前听母亲和村里人提起，说在咱们苍雾洲这来了个从外面来的异乡人，他们这四面环海，一直与世隔绝，所以大家都很新鲜，因为这个人的见闻是他们从未听说过的，还有村里的那座庙，也是他主张修的。可关于他的身世，他是怎么来的，范许安可一直不清楚。
范许安懵懂地摇了摇头。
李伯梦也似的，离开了自己的酒桌，转身开了开家里的木窗，阳光透了进来照在了他红得像熟了苹果的脸，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此时范许安已经乖乖给自己找了把椅子双腿盘曲，全神贯注的听老头接下来要讲述的经历了。
“那个秋天，金桔树的枝头已经打了好几个果子了，果酿也十分醉人，还有柿子饼，我原本期待着这个秋天，做一名与友人进城赶考的意气风发的书生，”李伯顿了顿，看着远方的海浪拍击着岩石，眼神却暗了暗，悠悠地扯着嗓子，含糊不清的吐露着自己的心声：“
不幸的是，在离城不到两公里的地方，我们一伙人目睹了一场凶杀案，至今我还记得那情景：城外青砖砌就的古井在荒野的草丛遮掩下显得格外阴森，上面的青苔竟然还沾着血迹，那几个蒙面人就直勾勾的看着路过的我们，像盯着他们的猎物一样，我还看见他们眼睛布满的血丝，像是一头猎豹饥渴难耐的样子。我即刻就抛下所有连滚带爬地跑。我听到和我一路同行的书生追在我后面喊我的名字，要我救救他们，救救他们。可我没有听，我跑到了一座废弃的坟堆旁。那里同样杂草从生，我不敢动了死死地贴在地上，当时肺腔都要炸裂，可我连一丝气也不敢放出去。最后我的同伴惨叫声渐渐地被风吹散在我耳畔，我才颤颤巍巍的跑到城里去。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心有余悸。我就这样丢下自己的朋友跑了，我甚至连报官都忘了。如果那时我们都能着急着赶路的话，也许就不会遇到这件事，如果我能拉他们一把，他们就不会丧命，从那时起悔意一直笼罩在我的心头”说的又快又轻
“我悔啊，我悔啊，我悔啊……考试……落榜，颠沛流离……”
范许安明显能感受到李伯尽量在压制自己的情绪，他甚至看到李伯用手指不安地叩击着窗檐。心里有些狐疑：杀人？好可怕……可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啊？不怕我一个人听到后到处乱说吗？要是我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吧……”范许安喜欢这样，做一些令自己父亲感到骄傲的事，每当他帮助山林里的小动物并带回家时，他的父亲总是很高兴，说，这才是我的好儿子。当然母亲并不一定会很高兴，但出于宠溺也同意范许安养了一些小动物在家。
范许安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突然有点怜悯这个老爷爷。一个人过应该也挺孤独的吧……想着想着就感到有点困，恍惚间闻到身上的酒味，嫌恶地偏了偏头，把脑袋靠着椅背上睡着了
李伯晃了晃脑袋，感觉自己实在有点晕，很多片段闪现在他脑子里。
“许安……”他转身看了看范许安，发现已经睡着了。“我想起来了，范许安，让我最后来到这里的是你啊……”李伯叹了口气，用粗糙的手抚过他的脸庞，“60年前范许安就死了，可为什么会那么像？”
“……小心你的眼睛……”范许安在模模糊糊中听到，可他什么也不想想了，他梦到了一家人团聚的情景，他正吃着一直猪腿呢。范许安在睡梦中砸吧了一下嘴。
范许安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件毛毯，李伯已经不见了，傍晚的余晖从窗子照来，橙色的光像放了很久很久的酒，混浊得让范许安有些惘然。他用手揉了揉眼睛，心里有点不安。
“老头？”范许安走出客厅喊到，掀开门槛上的那道草帘，走出屋外，他看到了李伯在海上那块礁石上钓鱼。那块石头有点高，依靠着海蚀涯，海鸥从李伯头上盘旋而过，整个海面都荡漾着暖暖的光，那太阳正在那无边的尽头，缓缓地缓缓地落入凡间。李伯已经清醒了，脸上没有喝酒的两抹红晕，他似乎很悠闲，将手里的鱼钩挂上饵料然后悠悠扬扬地甩出去。范许安慢慢走向了他。
李伯听到了动静，但没有看向范许，低着头说：“小鬼在我这睡了一下午了，应该想妈妈了吧？要先烤点鱼么，带几条你妈妈吃”李伯笑了笑，像是朝江面扔了块石头，脸上的皱纹越发深了。
“好啊，母亲一定会喜欢的”范许安爽快的答应了，坐在了李伯的身旁，看他钓鱼。
不久，一条硕大的鱼越出水面，甩动着自己漂亮的尾鳍，将水面击碎成千面镜子，耀动这美丽的光泽。
“你说世界上会有美人鱼么？我听在酒栈吃酒的大人们说美人鱼有着能魅惑人心的歌喉，但她们都很危险，会让你不自觉听从她们的摆布，就像傀儡一样，你却一点也不想挣脱，因为她的嗓音能勾起人们最大的欲望，然后使你落水而亡。之前钱婶的儿子出海没回来好像就是因为这个。”范许安托腮说。
“所以你害怕啦？”李伯问他，声音嘶哑
“我，我才没有，我只是好奇”范许安有点心虚
“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有，多的是。”
“你见过，给我讲讲。”
“你长大就知道了”
“呃，又是这句。”范许安翻了翻白眼，翘了翘二郎腿
“诶，别急，你们年轻人啊，什么事都很好奇又急躁，是做不好事情的，你老伯我啊，还有一本册子，这册子的内容你绝对感兴趣。”
范许安，顿时脸红了，急忙摆手，说：“我不要，我不看，那东西不干净”
“一听就知道想歪了，我看你这个年轻人杂念挺多的嘛”李伯呵呵一下，从身侧拿出书拍了拍范许安的肩膀：“这本啊是我在外面的所有见闻，借给你看看几天。”
范许安眼里放光，刚想去拿手又悬在半空。
“条件？”
“来看我的时候给我带点酒就行了，跟你一个屁孩谈什么条件？”李伯故作和蔼地笑笑
范许安一把接着，生怕李伯会反悔，说道“成！”
那天晚上母亲来接接他是范许安仍依依不舍，他手里揣着那本书和拷好的鱼，那在海风下经过燃着木柴噼噼剥剥声响和火焰烤出来的鱼，范许安笑着牵着母亲的衣袖，露出小虎牙，说：“妈妈，你看，这是李伯给我们的鱼。”
母亲略显疲惫的揉了揉范许安的头，疼爱地说：“好好，要谢谢伯伯啊……”
范许安就这样认识了李伯，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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