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场景就这么归于寂静。
决明手里捧着托盘，除了一开始钱老板拿走的一杯之外，余下的几个茶杯就这么静静地立在盘子上，如同本应该取走它们的主人一样，一动不动。
可几人脸上的表情却是有意思地很。
书生昨天就已经见过决明，并和钱老板开诚布公，所以在此时此刻见到马车里的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还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周家两兄弟中，弟弟周齐的冷脸在见到决明之后愈发低沉。
而那个曾经当过镖师，身形分外壮实的哥哥周全，一张黝黑的脸上都肉眼可见的现出了黑红色，他粗重的喘息声，足以证明此刻的不淡定。
周齐皱着眉缓缓看向了钱老板。似乎想要透过他此刻一身明显的异域装扮，看出他原本的样子。
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决明，无疑不是在向他们表明先前大家一同出现在海神庙中，并不是一个偶然，而是眼前这位钱老板的谋划。
而眼前的钱老板，也并不是他们所认知中的钱老板，就是海神庙中的那个道士装扮的庙祝。
让决明正大光明地出现在这里，摆明了对方已经不想再掩饰什么，明摆着要用这批已经上了船的货物来进行要挟。
所以周齐现在等的，就是钱老板开口说出他的目的。
钱老板又将自己喝完了的茶杯放回决明手中的托盘里，这才面带无奈地开口说出了他的目的，
“实在是抱歉了，诸位。本来我也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来想大家打听消息，无奈前几天实在是出了一件我意料之外的事，如今，也就只能用这样的方法来弥补了。”
周齐对钱老板的话不为所动，只是眉间的竖纹越加明显，继续等着钱老板未尽的话。
“我对诸位别无所求，只是对当年发生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想要知道一个真相，我知道诸位都是当年的当事人，我就是希望大家能够对我实言相告。不论结果是好是坏，我只求一个明白。”
周齐沙哑的声音这时说道，“知道了又能如何？死去的人不能复生，干下坏事的人也未必会受到惩罚，往事不过是过眼云烟，你再去追究又有什么用？”
“有没有用是我的事，但周老板这批货要是再这么拖下去，不能如约送到买家手中，您费了那么大心血好不容易打开的江南市场，恐怕就要前功尽弃了。”钱老板以一种决明从没见过的咄咄逼人的语气质问道。
在周齐的身侧，周全拍了拍兄弟的肩膀，“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们也没犯下什么大错。既然他想知道，告诉他就是了，你那么多年在北方经营攒下的家底，难道就为了和人赌气，就要这么耗费在这河水里么。”
“哼！”周齐冷哼了一声，依然没有开口，但是脸上的神情却是有了片刻的松动。
钱老板看准了这个时机，接着开口，“就像这位周老板说的。我知道当年的官银劫案必然不是你们两位下的手，不然有了那成箱的黄金白银，周老板又何苦在北方苦寒之地经营上这么些年，就为了这几箱药草。
“我想知道的，是你们几位身为当事人，在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被抓进牢房里的嫌犯又是为何会被认定有嫌疑？这所有的事情总该有个原因，毕竟那么多条性命因此而丢。身为亲近之人，总该得到个说法吧。”
周齐的唇本来就薄，此时抿在一起，只能看到一线，“这些问题钱老板你本领通天，去官府查看卷宗就好，还来问我们做什么？”
“官府早已经在当年吴县令被斩，嫌犯被流放之后就停止了对这件事的追查。至于后来还有没有暗中另外派人查访，就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商人可以查探到的了。”钱老板无奈苦笑。
“即便如此，我们知道的或许也比你多不了多少，要是早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最后也不会沦落到被认作嫌犯关牢狱中。”周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你究竟想知道些什么？我们事先说好，不管我告诉你的事最后对你有没有用，你今天都要让货船把我的这船货运出去。”
“那是当然。”见周齐的口风终于有所松动，钱老板赶紧接口。
之后，钱老板终于开口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想知道的问题，只是大概周齐没有想到对方费尽了力气，问的竟是这么个小东西，眉间的竖纹都皱得更深了些。
因为钱老板问的，就是书生脖子上那块玉牌的来历。
可能时间过去了太久，周齐也回忆了一番，才开始说起关于这块玉牌的故事。
在周齐还叫做江沐的时候，就被他的父母送到了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族叔身边做学徒。
族叔家中数代经营着一家医馆，在那一带颇有声望。江沐于是就成了这家医馆中的一个小学徒，每日跟着族叔帮忙处理医馆中的杂事，顺带着学些药理医术。
原本按照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江沐会继承族叔的衣钵，成为一名治病救人的医者。
只是没想到后来族叔的医馆因为相熟的药商欺骗，购入了一批以次充好的药材。
那段时间族叔本人出门在外，并没有亲自查验这批药材，家人出于对药商的信任，就直接收入了库中。
等到发现这批药材有问题之时，已经有不少当地百姓因为在族叔的医馆中服用了配有这些药材的药方，非但没有药到病除，反而加重了本身的病情。
一家百年老店的信誉积攒起来需要无数的时间和心血，可要打破它却只需要几句话而已。
很快，族叔的医馆治死了病人的消息就开始在当地传说开来。
这时没有人质疑是药材的品质出了问题，只会认为是族叔医术不精，没有学到先祖的精髓，草菅人命而已。
族叔当时年事已高，因此一病不起，临死前原想将药铺传给一直跟在他身边学习医术的江沐。江沐当时年纪虽小，但经此一事，却再不愿将心思放在医术上，而是认为应该在源头上杜绝药材商人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问题。
决定用自己这些年学到的炮制辨认药材的本事，亲自收集整理出品质优良的药材，将它们交到医术高超的大夫手中。让这些药材真正发挥出它们治病救人的效用。
于是江沐拒绝了族叔交托的医馆，只从他的随身之物中拿走了一块并不太名贵的玉牌留作纪念，就开始了他弃医从商的道路。
毕竟是授业恩师之物，那块玉牌此后经年就一直跟着他走南闯北，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
直到十年前，江沐带着新婚的妻子行商路经临海县。
在城郊的茶水铺子里遇到了受邀来到临海县唱戏的一位名伶。江沐这人没有别的喜爱，唯有对各地的戏剧情有独钟，行商路过各地，但凡有机会，总要想办法听上那么几段。
江沐与他一见如故，加之对方又对玉石一块见解独到，见到江沐带在身上的玉牌，竟然是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石料雕刻而成。一时见猎心喜，就想向江沐借来把玩几天。
刚巧当时戏班还要在临海县内唱上三天的戏，江沐带着妻子也正打算在县城里停留修整几天，两人就约定2日后在茶水铺中见面，届时再来归还玉牌。
而这两天的时间，玉牌则留给这位名伶赏玩。那玉牌就此离开了江沐的身边。
随后的事情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样，官银在重阳节前一天失窃，所有受命押运官银的官兵无一幸存。
江沐与他的妻子，也成为嫌犯被关押到在了牢狱中。
当时由于江沐妻子体弱，在被关入狱中没多久，就因为感染风寒，医治不及，死在了狱中。
江沐当时全幅心神都在自己病重的妻子身上，根本不知道自己随身多年的玉牌成了案子所谓重要的物证，更不知道这玉牌怎么就最后出现在了吴县令的手上，乃至临刑前，都不忘交给自己的儿子让他继续追凶。
待到江沐以周齐的名义终于离开监牢之后，痛失妻子的煎熬以及在狱中连日所受到的惊吓，让他在侥幸逃离临海县城之后就狠狠大病了一场。
哪还顾得上当初借给人把玩的一块小小玉牌。
病好之后周齐整个人性情大变，带着自己余下的身家来到北方苦寒之地重操旧业，对过去的事情讳莫如深。
只是偶尔会与周全书信联系。整个人比起之前的热情豪爽，宛如变了一个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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