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村中的这一晚，道士可以说是辗转反侧，每每感觉将要入眠的时候，就觉得床边有道隐晦的视线在盯着自己，或是半梦半醒间自己曾经的记忆就在眼前，却又始终与自己隔墙相望，始终无法看清自己的过去，也无法让自己就此释然睡去。
因此在第二天醒来之后顶着一双显眼的熊猫眼，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事。
决明在见到道士的这副容貌之后，倒是不以为奇，毕竟流落海岛那两天，道士眼下的青黑印记就没有消失过。
只是有些奇怪，昨晚入睡前还劝说决明，既然回来了就多陪陪家人的道士，在一觉醒来之后，竟然在话语间旁敲侧击询问决明打算何时离开。
那种巴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就离开光明村的心思，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
“你是昨晚没睡好么？怎么忽然就想回去了？”决明奇怪地看着他。
道士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有些苦恼地回答，“也许是我跟这个村子八字不合。”
“你说别的我还可能相信，这个理由，你就编吧，江湖骗子。”决明嗤笑出声。
“对你的雇主客气些吧，”道士撇了撇嘴，“我现在可是你的衣食父母。”
道士凑近决明，一脸紧张兮兮地小声说，“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没有觉得毛毛的？像是有人在盯着你的感觉？”
决明大声反驳了道士的猜测，“昨天你也看见了，村里除了我们都是老弱。谁会在夜里不去睡觉专程盯着你这个陌生人？”
这时门口“哒哒”的拐杖敲击地面的声慢慢接近。
道士转头看向门口，村中的老人拄着拐杖已经来到了那里。
“刚才我听到有人说晚上没睡好么？”王婆婆一脚迈进了门里。
跟在她身后的老人们又像昨天晚上一样，挨个围着大木桌坐了下来。灰色的眼睛若有似无地望向决明的方向。
道士抱着自己的手臂搓了搓，才坐到木桌边上。
一桌人安静又压抑地用起了早餐。
桌上不时有人捂着嘴发出压抑的咳嗽声。道士留意到决明看着那几个身体不适的老人，眼中情绪复杂，屡次欲言又止，最终都在王婆婆的引导下，被转移了话题。
这样刻意的回避，就连小道士这样只待了一个晚上的人都发现了端倪，决明自然也是清楚的很。
因此在用完早餐之后，决明借口要带着道士去河边看神石，两人直接离开了村民的包围。在殷殷关切的注目中，重新来到了河边神石旁。
见到日光下的神石，道士原本要对决明说的话，瞬时都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忘记了开口。
和昨天晚上见到的景象不同，在晨光的照射中，神石屹立在河边，光线恰巧照射在石块上，虽然外表看上去还是一片黝黑，但在光线直射的地方，竟然隐约透出幽绿的颜色，带着一种异样的美感。
道士绕着神石又走了一圈，忽然指着石块上一处有着人工痕迹的地方问道，“你不是说这是神石么？怎么这里还有被人凿过的痕迹？”
决明就着道士手指的方向，看向在神石背面一处并不显眼的地方，那里确实如同道士说的那样，有明显的凹陷。
那凹陷的边缘处，有明显刻刀凿刻的痕迹。
那处凹陷，大概有拳头大小。日晒雨淋之下，边缘已经几乎被磨得圆润，显然这处痕迹存在的时间并不短。
决明伸手摩挲在那处凹痕边缘，努力回想着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关于这块巨石的回忆。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的咳嗽声打断了决明的回忆。看守神石的五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两人身后。
可能是由于眼睛看不清楚。五婆婆拄着拐杖眯着眼睛，走到了离决明很近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干枯粗糙的手指缓缓摸到了决明的脸上，像每一个关爱晚辈的长者一样，慈爱地摩挲着决明的脸蛋。
“让婆婆好好看看，我们决明丫头出门一趟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漂亮。”
五婆婆哄小娃娃的语气让决明羞红了脸，自觉不能在新任雇主面前露出如此幼稚的一面。决明反手握住了五婆婆满是皱纹的手，故意打断了对方的话题。
“五婆婆，你守着神石那么多年了，知不知道神石上的这块凹陷是谁凿出来的？这不是神石么？我怎么不记得有人开凿过这块巨石？”
五婆婆反手拍了拍决明的手掌，裂开嘴笑了笑，却没想到咳嗽声先一步溢出了她的喉咙。
五婆婆在决明担心的眼神中咳了许久，才渐渐平息下来。
“傻孩子，你当然不记得，那都是你到光明村之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你大概都还没有出生呢。”
见五婆婆似乎知道那段往事，决明抱着她的胳膊又撒了撒娇，两眼晶亮地盯着她瞧。
道士脸上虽然表情不显，但眼神里的求知欲却不比决明少多少。
五婆婆于是说起了神石上那处凹陷的故事。
在差不多二十年前，村中偶然来了一位来山中采药迷路的老大夫。
那位老大夫带着他的小徒弟在山中迷了路，见到位于山林中的村子时，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村中众人心善，便将一老一少这两人带回了村中照料。
那位大夫也投桃报李，在村子里修养的期间，运用自己的医术将村民们日常那些头疼脑热的毛病治了个遍。
随后那大夫见村中人大多眼瞳泛灰，视物不清，便着手研究起村民的眼疾。村民之前已经见识过了老大夫的医术，自然对他能够治愈眼睛上的怪病信心十足。
但这眼疾却不像之前那些小毛小病，能够药到病除，老大夫尝试了各种药方和治疗方法，村民的眼睛却都不见好转。
老大夫最后直言，村里的这种眼疾他之前也从未见过，并且一整个村子的人几乎同时患了这种病，要么是大家日常的饮食中混入了某种有毒的东西，要不然就是所处的环境所引起的病灶。
老大夫和他的学徒一起在村中和大家同吃同住了几天，以他对药性的了解，很快就排除了第一种可能。
但对于第二种可能引起疾病的原因，却显然并不是老大夫停留在这里短短几天时间就可以确定的。
因为村民中第一个眼瞳开始泛灰，视力衰退的村民，也是大家迁入了村子中一年之后才发生的事。
老大夫带着他的学徒之后又在村子里住了一月有余，空闲的时间几乎都在寻找附近让村民换上眼疾的原因是什么。
只可惜运气不好，直到老大夫离开光明村，都没有找到引起居民眼瞳变灰的真正原因。
那老大夫也并不是孤身一人，在村子外头依然有他的家人患者在等着他回去。是以一月期满之后，大夫也只能遗憾离开，并许诺自己在外头还会继续研究村中的病症，若是将来找到了医治村中眼疾的方法，一定会回来村中给大家医治。
即便如此，村民依然感念老大夫治好了村中的其他疾病，为表谢意，便从村中视作神物的神石上取下一块石料，雕了一块无事牌送给了老大夫。
五婆婆说到这里又压抑不住地咳了两声，“那位大夫在临走前还给我留了治疗咳疾的药，可惜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些药对我也早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决明赶紧上前顺了顺五婆婆的背脊，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老人听，“五婆婆，我一定会请来最好的大夫治好大家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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