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了二女与下人，易霖带着紫女与红鸳在附近游玩了两三日，而后自己单独去了小圣贤庄，见了正在院子里面练字的荀子。
院子里地面青石板上，洋洋洒洒数百字，全部都是写的‘人’。
荀子没有下童，也没有负责照顾他的学生，这位老人习惯什么事情都事必躬亲，除了庖厨与洗衣，他几乎什么都自己干。
趁着自己还能动，就多动。
“我们多久没见了，两年……还是三年？”
荀子放下了自己手中烧了一半的木炭，方才便是用这个捏在手里写字，院中没有溯梦阁那般精致，简约的风格反而因为荀子居住久了，莫名带着几分仙气。
这是易霖的主观感受，也是他的心理作用。
随手折了一株地面上夹缝生长的狗尾巴草，易霖坐到了院中一只看上去十分破旧的木板凳上面，屁股一落下便吱呀作响，仿佛抗议易霖的体重。
“记不清了，我都重新入世了，谁还记这些。”易霖随口敷衍，就算知道，却也在这个时候不想说出来。
念旧这种事情，经历着总会觉得矫情，而易霖一直都不是一个矫情的人。
“一个人字，七种写法，老先生还是和从前一样博学。”
荀子已有不少皱纹又十分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他问道：“多了？”
“还是少了？”
易霖想了想，回道：“多了。”
“一种写法就够了。”
“哪种写法？”
“随便哪种写法。”
易霖指着地上的字，有理有据地说道：“一个字，有七种写法，这是文化，是一种艺术。”
“但是如果一个字需要学习七种写法，我觉得这是有病。”
他的话有些绕口，但是荀子能够听懂。
“这是你要帮助秦国的原因？”
“不是。”易霖摆摆手。
“是因为帮助秦国最轻松，一旦顶开了吕不韦这道坚固的堤坝，而后洪水滔滔，前方再也没有绝对的阻挡。”
荀子拿了一盆水，直接冲掉了面前六个‘人’字。
“好，秦国一统天下，后人就只用学习一种文字了。”
“省得麻烦。”
易霖对着荀子说道：“一种文字，对于儒家的发展很有利。”
荀子笑笑，这话是实话，不需要他肯定或者评价。
老先生坐在了长椅上面，看着易霖，眼神深邃。
“你的心魔越来越重了，当初的时候我就没有治好你的心魔，现在更加无能为力。”
易霖微微一怔，而后摇头道：“荀子多虑，此来不是找你治病。”
“不找我治病，不怕日后堕入魔道？”
“荀子方才说治不好我的病。”
“总得试试。”
“机会渺茫。”
易霖注视荀子，眼中平静。
他总是这么平静。
“它现在更强了，远比从前强壮，甚至有时候我都控制不住它。”
荀子伸手摸住了自己的白须，并未觉得这是一件十分让人绝望的事情，他强调道：“心魔确实变强了。”
“但是你也变强了。”
“正是因为你变强了，所以心魔才会更强。”
“在我为你治病之前，你一定得明白一个事实。”
易霖与荀子对视，目光稍许迷惘。
“怎样的事实？”
荀子说道：“你比心魔更强。”
“你要放大这个事实，将它无限阔大。”
“从前治不好你的病，是因为我们的方法错了，老夫一生别的本事没有，就是书读得多，路走得远。”
“前人的医书之中，从来没有记载过治愈精神类的疾病手法，但你肯定不是第一例这样的病人。”
“或许心魔根本就无法消灭，只要你存在，它就一直存在。”
荀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心情有少许的激动，这个话题对他而言其实是一个比较有趣的话题，十分新颖，是他在书里面完全接受不到的。
现在荀子正在做的事情对他而言是一个前人不曾踏足的全新领域。
易霖耸耸肩，老人家的话还是有必要听一听的，荀子读的书不见得都有用，但是的确不比他少。
“所以您老的意思是我这病不需要治好？”
荀子点点头，露出赞赏的目光。
“孺子可教。”
“心魔不能算是病，人人都有心魔，只是因为大部分人的心魔太过弱小，所以他们感受不到。”
“假设心魔一直存在，只要你能够放大你与他之间的差距，自然心魔对于你就不足为惧了。”
荀子的话乍一听上去似是十分有道理，但其实这话只是废话。
不过废话有废话的用处，实践都是建设在理论的基础之上，荀子想要帮忙易霖治病，首先得找到正确的方向，然后再对症下药。
“想法是这么一个想法，只是落到实处却并不容易。”
易霖叹了口气，在过往的每一天中，他都在用力地压制自己心魔，然而在这个人吃人的时代里面，要做到这一点几乎不可能。
易霖不可能不杀人，那些看似弱小的人一旦面对比他们更加弱小的存在，就会毫不犹豫露出自己狰狞的面孔，然后提着自己藏在深处的屠刀。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人生而冷漠。
热心的那些人终究只是少数。
遇上了是运气，是福分，遇不上也只不过生活之中的正常现象。
因为杀人，所以易霖的心魔无时无刻不在变得强大，当初面对楚南公的时候，因为对方的表现与自己设想差距过大，再加上出言不逊，易霖便直接打死了对方。
他费劲千辛万苦才爬到了今日的位置，才成为了人间的至强者，凭什么要再像从前那样受人欺负？
凭什么要继续忍耐心中的委屈？
如果你骂我，我就杀你全家。
“精神上面的疾病不能全部靠着药物的辅佐来解决问题，从前我让你吃的那些利于精心养气的药物治标不治本，想要真正肃清你的精神，还需要你自己动手。”
易霖回过神，看着荀子那张信心满满的面容，甚至有些放光的眼神，他心头没由来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做病人的人，大都有一种潜藏的恐惧……那大概就是害怕被自己的医生当作小白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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