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春坦然道：“上柱国虞老自有他的考量权衡，我也有我的想法，时局动荡，我总觉得以许兄的文韬武略，此时不出山更待何时？难道许兄希望错过一次春秋战事，还有再错过一次吗？当然，上柱国那边出于谨慎的心思，我同样理解，将许兄当做奇货可居，静待局势在糜烂几分，说不定到了那危机关头，就不是一个兵部侍郎可以打发你这位龙骧将军了。”
许迎山点头称是。
陈望春笑道：“这次连累许兄被赶去两辽巡边，被金陵城当做笑柄，可别怪罪我画蛇添足啊，要不然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许迎山豁达大笑道：“陈老弟，这番话就矫情了啊。”
陈望春针锋相对：“喊了我那么多次少保，才寒了一声陈老弟，还敢说我矫情？到底是谁矫情才对？”
身材魁梧做如山峦的许迎山厚着脸皮笑道：“恳请少保大人恕罪则个。”
稍后，陈望春问到许迎山有关西蜀战事的走势，许迎山忧心忡忡，语气有些沉重道：“兵部最早预期半年即可平乱，其实也不全是盲目乐观，如果杨震南和阎息丰当时不说大胜，只要撑下来，那么西蜀复国就无异于一场慢性自杀，可是两位老将接连失利，促成了西蜀这把新刀的‘开锋’，才使得左争云和谢西河两个年轻天才有足够的余地去以战养战，愈战愈勇。现在西蜀羽翼渐丰，就很难速战速决了。加之主帅王重山始终有名无实，他真正的敌人，除了西蜀叛军，还有朝廷的勾心斗角，军中山头的争权夺利……西蜀那边却众志成城，此消彼长，这场仗，难打。好在朝廷总算没有把罪过都推到王重山头上，没有阵前换帅，否则……”
陈望春点头道：“太子殿下说了，他已经做好西蜀余孽大军杀至京畿内的心里准备。”
许迎山大惊失色，赶忙环顾四周。
陈望春平静地道：“放心，就算这种话传到了陛下那边，你我都不会有任何事情，陛下这点胸襟肚量还是有的。”
许迎山心情激荡。
陈少保简单一句话，泄露太多天机了。
粗看是称赞太子殿下极有容人之量，以及对西蜀战局抱有消极态度，更深层含义则是陈望春在跟他传递一个隐蔽信息，太子殿下是一位宽容的储君，值得你许迎山投效，若是再往下深入挖掘，许迎山就有些不寒而栗了，太子还只是监国的敏感时期，皇帝陛下刘昱还健在，且一心励精图治，就劝说或者提醒一个兵部侍郎明确站位，是不是言之过早了？难道这里头还有什么玄机不成？要知道这些年金陵城可没有传出半点陛下身体有恙的骇人密信啊。
难道说？
就在许迎山内心剧烈天人交战的时候，陈望春好像不过是拉了一句不咸不淡的家常，很快就跳到下一个问题：“那幽凉流三州能守多久？万一西北门户守不住，接下来该怎么守？”
许迎山何等老辣，安静地坐在对面的陈望春不动声色，他脸上也绝无丝毫的波澜。对于这类分内事他是早有腹稿，立即答复道：“一般情况下，光靠幽凉流边军，能守个两年，但是这是建立在双方不出现大纰漏或者大阴谋的前提下，可事实上，两军对垒，你永远猜想不到对手的下一步是惊艳还是昏聩，历史上许多经典战事，也有许多是阴差阳错造就的，有将错就错的，也有以错着胜妙算的，某些人赢得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如果是寻常的两军对峙，领军之人用兵平平，那无非是比拼双方底蕴，没有什么悬念，可幽凉与北莽大战，不能以此类推，因为双方都拥有太多太多的名将。”
许迎山有些神往，眼神出现一抹恍惚，“幽凉之地有周永廉，陈西垂，顾炎祖，赵孝川……”哪一个不是一场场硝烟熏出的可独当一面的大将？北莽有南朝皇太子拓跋凰，种鲲，董飞鸿……”
许迎山赞叹道：“几乎每一个都可以让整个战局发生无法预测的变数。”
许迎山渐入佳境，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完全关不上了，一手持杯却不喝茶，一手抬起在空中指指点点，“在幽凉之地纳入大炎版图之前，北方游牧民族的南侵，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以中原头颈之地的幽凉之地作为首选，大军居高临下，往往势如破竹，缺点是战线稍长，哪怕一路打到了中原之腰脊的襄樊，也再难更进一步，往往只能大掠而返。第二条则是由冀州边防钻隙南下，先遣游骑拦子马分批搜索，荡平闲散零碎的关外阻碍，一方面掩护大军，一方面掠掳村庄，逼迫中原王朝退守据点，城池与城池之间如岛孤悬，边防瘫痪，北方蛮族骑军则顺势南侵，畅通无阻。”
“如今北莽看似选择了一条不明智的路线，其实是去近忧而舍远虑，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北莽蛮子决心要打本朝，没有上策可言，只有中下两策，北莽拖不起，我朝则是最能拖得起。如果等到西蜀覆灭，那时候北莽再开战，那才真是没得打。一个内部安稳的中原大地，一个锐意进取的中原朝廷，无疑是北莽的噩耗。假使北莽先打他们的西线，即我们朝廷用半朝国力打造出的两辽防线，门外汉也许会觉得这条线路距离金陵城最近，北莽理应如此用兵，但真相是北莽到时候根本做不到倾力南下，因为镇北王的幽凉边军注定会呼应东线两辽，对北莽南朝展开主动攻势，一旦让幽凉骑军肆意插入腹地，进入草原，届时北莽大军就算侥幸一路推进到了金陵城下，那也是有来无回的下场，说不定南朝没了不说，连北部王庭都给捣烂了。”
“既然现在北莽选择了硬骨头的幽凉之地作为突破口，不妨退一步来说，假设北莽拼着伤筋动骨真打掉了幽凉边军，也没有到可以歇口气的时候，因为接下来很快就有两场恶战死战要打，最致命的是，这两场战争是同时进行的，元气大伤的北莽不得不陷入两线作战的境地。西南战场有独孤真，东线上有肖镇棠领军，搁在北莽面前依旧不是软柿子。”
“若是再退一步，独孤真将军没有牵制住北莽，肖镇棠那条号称固若金汤的东线也给彻底冲散，这又如何？金陵城让给你们北莽好了，我朝依旧有一战之力。”
说到这里，许迎山那只手由北往南猛然一拉，“我们大可以一口气退至广陵江以南，别忘了还有燕王刘志的百战之师，以刘志大军作为核心战力，陛下可以轻而易举地笼络起五十万大军，绝非难事。”
许迎山忽然自嘲一笑，“话说回来，北莽真能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也算他们本事。他们要是最终赢得天下，别人不说，反正我许迎山心服口服，反正大不了就是战死罢了。”
陈望春轻声道：“这一切也有个前提啊。”
许迎山默然片刻，点头道：“对，那前提就是镇北王焦仲卿愿意死战到底。”
陈望春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那位是愿意的。”
许迎山“嗯”了一声：“谁都可以退，唯独他不行。”
陈望春喃喃地说：“金陵城都这样大学纷纷，相比家乡那边只会更加酷寒。”
许迎山有些佩服这个比自己要小上十多岁的年轻人，进京赶考及第，在京城官场上竟然从没有骂过一句幽凉之地的坏话，竟然也没有遮掩过自己出身幽凉之地的事实，哪怕是这样，还能依旧一步步走上高位，甚至有望冲顶，去争取一下未来文臣领袖的交椅。
两人这番交谈正如饮茶，尽兴了七八分，还留有二三余味，再说下去，也许都要自觉面目可憎了。
许迎山起身告辞。
陈望春也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门外，笑道：“明日许兄就要前往北线，我还要准时去勤勉房，就不送了。”
许迎山乘坐那驾不起眼的马车于风雪中缓缓离去，车轮才碾压出的痕迹，迅速被鹅毛大雪覆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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