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靖平二十八年。
正值三伏天,夏阳府头上的太阳炎烈如炉,本就挨着夏江的平乐镇成了蒸笼,便连往日房前屋后的阴凉地儿,也失了纳凉的作用,尤其是正午以后,人们大都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要么呆在屋里头睡觉,要么便到四方馆前厅的茶坊喝碗凉茶。
听蒲先生说上那么两段书,在这个鬼天气里倒也算难得的惬意。
然而,便是这般销魂的天气,依旧有六个少年人顶着烈阳,在向阳街口的牌楼下来回的踱步,已有一个多时辰。
他们看起来焦虑烦躁,时不时的朝镇口的官道方向张望,似乎在等人。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些的,正盯着牌楼下日晷显示的时辰。
突然他眉心一拧,说道:“不能再等了,到玉海关的船申时便会出发,再不救人就来不及了。”
他说着抬手指向六人中最瘦弱的小青年。
“老八,你身子骨弱,就留在这等老大和老五,其他人跟我去渡口,把人抢回来。”
“好!”其他四个壮硕青年应声同意,五人一同赶往东南方向。约莫两刻钟后,被留下的瘦弱的青年神色愈发焦虑,忍不住腹诽。
“老五怎么回事?!还没带老大回来!”
“平日里一副麻溜样子,关键时候,净他娘的闹幺蛾子!老大若是不在,凭他们五个夯货还不得被红蝎帮那帮狗崽子揍成猪头!”
……
就在他内心不断吐槽之时,无意瞥见一骑由官道飞快奔踏而来,因为空气被太阳灼烤得有些扭曲,看不真切,直到近他到四十丈左右,他才确认来人身份,心道你俩可算赶来了。
来骑乘着两个人,纵马的是个身着锦服的俊朗少年,只听他老远就喊道:“他们五个在哪?”
“他们去安发赌坊救阿莲了。”
瘦弱青年话音刚落,锦服少年已然纵马到了他身前,一勒缰绳,马匹希律律的急停下来。
“糊涂!马六是江湖人,如此便麻烦了!”
马上锦衣少年眉头一皱。
“他们何时去的?”
“有两刻钟了。”
“老五,拿着!”
锦服少年从腰间解下一个佩饰,被刚从马身上下来的青年接过。
“这是我的信物,你脚程快,去释仁堂给刘掌柜看一眼,说‘取蝎红散一两,马兰六钱。’其他不消多说,取了东西就来渡口寻我们。”
“好!”老五接过东西,疾奔而去。
“老八,我记得长林兄现在任本县刑房书吏?”
“对。”
“你去衙门接他到渡口。”
“怎么不寻张典使,长林兄毕竟没有官身,只是一介吏胥,只怕马六不买他的账!”瘦弱青年疑道。
“咱们只是要个代表官面的人在场,孙长林身份正合适,不是让他出面。”
“行,听你安排。”
时间紧迫,见他听计,锦服少年不再多言,双腿一夹马腹,冲向渡口方向。
夏江水域辽阔,平乐县位处江叉上游,乃是重要的水路枢纽,为了满足来往船只商旅的需要,平乐镇渡口渐渐发展出了一条属街,如今算得上是夏江上游颇有名气的坊市,故而虽说叫做渡口,其实繁华也不输许多郡城的江港。
坊市一条街上其他的商铺都在两侧,唯有一座大院横在街巷尽头,院门上挂了个大大的招牌,若是眼力好的,从街口便能瞧见“安发赌坊”四个烫金大字,这里便是红蝎帮在平乐县的堂口。
通常下午正是赌坊上客的时候,可这会安发赌坊却院门紧闭,老远就听到院里传来嘈杂的打斗喝骂声。
锦服少年驾马而来,不等马儿停稳,已然纵身跃下,他疾走数步,到了门前,一脚蓄力蹬出。
“咚昂!”
这一脚好力道,院门应声而开,门栓都断了。
动静闹得有点大,以至于院内的打斗都暂停了,两方人齐齐看向门口。
“老大,咳,你可来了!”
五小青年此刻人人挂彩,面目淤青,因为锦衣少年的到来,几人暂时得以喘息,背靠着背面向四周红蝎帮的打手。
院西边阁楼上,一个瘦高中年人立在高处俯视,此时正望向院门方向,眼神锐利。
锦服少年将局势看在眼里,暗自舒了口气,没有理会五小青年,而是低头默数了三个数。
他是在调整情绪。
只见他再抬头时笑容堆满了脸,面向阁楼上的中年人,一边走进场内一边高声说。
“小侄钟仪,拜见六爷,总听人说六爷是咱们平乐的英雄豪杰,今日有幸一睹风采,果然传闻不虚。”
说话间走到年纪稍长的青年身前,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递了过去,小声说道:“内服,一人一粒,接下来交给我。”
钟仪转身将五人护在身后。
阁楼上,马六往前走了一步,双手搭在围栏上饶有兴致的直视钟仪。
“你话说的倒是漂亮!听说你们一共八个人,叫什么「平乐八集杰」?”
马六的嗓音低沉略带沙哑,却颇有腔调。
“让六爷笑话了,这名号如何得来我都羞于启齿,再说,您老人家当面,我们哪配有什么名号。”
场上两方是剑拔弩张的对立关系,气氛本来也是严肃的,几个红蝎帮众却突兀的笑出了声。
钟仪仿若未觉,面色一正,态度诚恳的说:“先谢过六爷手下留情,不然我几个兄弟不能只是受些皮外伤。”
钟仪言语恭敬,点出刚才动手时红蝎帮一方并没下死手,这让马六很受用,心底火气削减了三分,有一说一的道。
“你这五个兄弟功夫根基打的不错,皮膜坚韧,倒不是我家弟兄故意留手。”
马六话头一转。
“你便是钟仪钟子固,四方商行钟大东家之子?”
“正是小侄。”钟仪答道。
马六笑意不减,连连颔首。
“四方商行近几年如日中天,两位东家更是善名远播,我马六不是什么良人,却也敬佩得很。”
说到这他突然收敛笑意,面色逐渐阴沉。
“但我万没想到,我收束手下与四方商行井水不犯河水,今天竟被你小子砸了场子!”
钟仪早知马六会发难,直视马六恳切的说:“六爷,小侄认为这是一场误会,我等来此只为救人,动手也是无奈之举。”
“误会?!”一道有些尖锐的质疑声响起。
马六身后走出一人,身量不高,长相丑陋,却偏生蓄着八字胡,作羽扇纶巾打扮,倒有一种另类的不羁之感。
“先在赌坊闹事殴打赌客,又强闯我帮堂口,前后伤了我们二十几个弟兄,一句误会就想了事?!不管你们意欲何为,今天不给兄弟们一个交代,他们五个别想全乎身出这个门!”
四周一众红蝎帮打手随声附和,纷纷口吐芬芳,骂什么的都有,将龙套二字呈现的淋漓尽致。
在一片叫骂和威胁声中,钟仪脸色一沉,目光锐利的扫过一众打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份加持的威慑力,被他目光扫过的人竟都感受到一股寒意,骂声顿时消减了不少。
这一幕被马六瞧在眼里,颇感讶异,据手下人说这钟仪今年不过十五岁,居然能养成这般气场。
马六抬抬手示意手下噤声。
现场安静下来,钟仪朝马六身侧的丑男拱手道:“这位先生未请教?”
丑男歪头撇嘴,以腮帮子对着钟仪。
“吾乃王乍,蒙帮主信任添为本帮幕僚师爷,料你个黄口小儿也没听过本大爷威名!”
钟仪吃惊的看着王乍,他没想到这么浮夸的人居然是红蝎帮总坛的幕僚师爷。
“原来是王师爷,失敬失敬!”
钟仪说完这句就不再搭理此人,对马六说:“六爷,你昨天可是从一个名叫郑留的烂赌徒手里买下一名唤作江小莲的少女?”
“不错,她双亲亡故,姨舅觉得拖累便将人送到我这来了,我红蝎帮专做赌坊、勾栏生意是人尽皆知的事儿,买个女子,又非强取,有何不妥?”
“六爷自然没有不妥之处,但郑留此人大有问题。”
马六闻言眉毛一挑,有了几分猜测。
只听钟仪继续说道:“江小莲爹娘生前在镇西边开面馆,生意不错,我们兄弟也是常客,江掌柜夫妇正值壮年,身体健朗得很,可前几日却突然暴毙,委实蹊跷。”
“先且不论死因,他们夫妇既亡,家财理应归属江小莲,但郑留仗着姨舅身份,以她年纪小需要长辈看护为由,强取了她家的家产,后面就不用我说了吧,六爷?”
马六听完皱着眉头,沉声道:“把郑留带过来!”
郑留昨日将江小莲卖给红蝎帮后,人就没离开坊市,先在勾栏快活一宿,白天就在安发赌坊赌钱,刚才恰好被五小青年瞧见,一顿好揍,现在还在院内。
很快,郑留就被红蝎帮的小弟推搡到了阁楼下,啪叽一下摔在地上,碰到了伤处,痛得他闷哼一声。
就这会儿功夫,门口先后进来来了三人,正是刚才去释仁堂的老五,和从衙门赶来的老八与刑房书吏孙长林。
马六瞧见孙长林进来,招呼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孙大人竟有雅兴来我赌坊,可是要玩两手?我这就安排人取些筹码!”
孙长林在一侧站定,对马六的寒暄还礼。
“谢六爷美意,不过孙某不是来玩的,只是路过坊市,瞧这边热闹随便看看。”
马六毫不在意。
“行,孙大人随便看,给孙大人看座。”
说完马六便从阁楼上走下来,到了郑留身前,郑留尚在发懵,不曾想马六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打的他脑袋栽歪在地,口吐血沫外加四颗侧牙。
“六爷饶命,六爷饶命!我欠的银子还了呀,还上了呀!”
郑留突然激动的喊了起来,艰难的爬到马六脚边。
马六见惯了这些烂赌鬼,毫不留情,一脚踩在了郑留的手上,痛得郑留惨叫连连。
马六问道:“你从哪来的银两还我水钱?”
他嗓音本就低沉,此刻发狠有些瘆人。
郑留牙掉了数颗,有些口齿漏风,支吾说道:“是…是我表姐家的,我表姐和姐夫新丧,我继得了家财。”
马六赶紧抬起了脚,故作吃惊。
“啊,这么说来不是你窃的银子,是我误会了?”
旁边有个有眼力的小弟,立马配合出声。
“六爷,六爷,银子我数清了,没有少,刚才漏算了五十两。”
六爷对这个小弟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脸上挂着满含抱歉兼且殷切的表情,弯腰搀扶郑留。
“郑老弟快快请起,是我马六鲁莽了,瞧给你伤的……哎?你表姐和姐夫是不是就那个什么……小莲的双亲?”
郑留被马六与手下一番操作秀晕了,真以为被人误会偷了银子,此刻见马六一脸真切的歉意,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泛起解除嫌疑的庆幸感。
“没错,小莲是我表姐家的外……”
话没讲完,郑留突然倒飞出去,足足飞了三四丈远才重重砸在地上,正好趴在孙长林身前,已然昏死过去。
“我马六最讨厌你这种猪狗不如的烂赌鬼。”马六不知从哪摸出个手帕,缓缓的擦拭着触碰过郑留的手。
“这人就交给你们处置了,钟公子,面子我给你了,还有误会吗?”
钟仪听懂了马六的弦外之音,面上不露声色,实际上心里正在疯狂吐槽。
“这手以退为进耍的漂亮!他的意思是他已经给了我面子,别要得寸进尺再跟他要江小莲。
“这马六不愧是老江湖,他早知我们的目的,这是把我当肥羊,跟我演戏呢!
“不过他还真是个演技派,脸色说变就变,不好对付,与他相比,我还欠点儿火候,幸好我也是有备而来,否则搞不好要被他敲好大一个竹杠。”
钟仪并没有立即答话,反倒走到了老五身旁,从他手中取了一个药包拆开来看。
没人理解他这般举动有何深意。
动手时五小青年中的老四见刚才的情形,以为马六颇好讲话,连忙上前一步。
“六爷既然也对郑留的行径看不过眼,可否还江小莲自由之身?”
马六嘴角抽搐一下,斜睨了老四一眼,脸色再次阴沉下来。
“江小莲是个顶好的美人胚子,不出三五年,便是一匹绝品「瘦马」,郑留行事下作,但身契上的指印,却是她自己按的…”
马六话讲了一半,发现钟仪这位乡绅大少爷仍旧自顾自的翻看药包里的东西,似乎无动于衷,有种劲儿使在空处的感觉,既觉无趣又感到落了面子,便冷笑了一声。
“看来是没什么其他误会了,砸我堂口,伤我弟兄,今天若不让你们付出代价,还不让人以为我红蝎帮软弱可欺,兄弟们,把他们绑了。”
马六面无表情的说完,转身就要迈上台阶。
孙长林见势不妙,从椅子上霍然起身,大呼不可。
可惜无人理会,红蝎帮众将八个小青年团团围住,眼看便要动手。
“冯继勇,津川,老井西南百五十米。”
钟仪忽然轻轻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台阶上马六忽然浑身一僵,缓缓转身,死死的盯着钟仪,脸色难看极了。
红蝎帮众从未见过自家堂主如此模样,一时有些骇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你是在威胁我?”马六紧要牙关,眼中杀意凛然,
钟仪冲他莞尔一笑,说道:“六爷误会了,我非但没有恶意,还有份大礼相赠。”
马六依旧盯着钟仪,杀意渐敛。
钟仪神情端正说:“尚有一人苟活。”
马六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旋即瞳孔收缩,怒火滔天,便连嗓音都有些失控。
“当真!?”
“小侄不敢相欺。”钟仪说着从药包中抽出一页纸,径直走到马六跟前递了过去。
马六接过,盯着纸上看,脸色阴晴不定,直到看完后,他闭目呼出一口气,平复了表情,对钟仪点了点头,然后招来阁楼下一个黑衣劲装的汉子。
“大力,你把江小莲带过来吧。”
那汉子抱拳应诺,立即带了几人出了院子。
马六这时才真正正视起钟仪这个少年人,眼睛微眯。
“四方商行,不简单呐。”
钟仪眨眨眼作无辜状,只是讪笑。
“这份礼我马六不得不收,江小莲连人带身契我马六便交给钟公子,今日他们五人所为我也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咱们就算两清了。”
钟仪抱拳躬身一礼,又从怀里掏出一搭银票。
“谢六爷,不过今天是我们鲁莽在先,这些银票共计五百两,算给受伤的弟兄们赔礼。”
若非钟仪今日的准备,他想赎回江小莲绝非区区五百两的事,红蝎帮瘦马享誉荆、邻两道,便是普通货色,也金贵得很,少说两千两纹银起价,遑论五小青年刚才还伤了红蝎帮二十多人,必难善了。
但此时这五百两的意义便不同了,混江湖的人讲究面子,这些银子虽然不多,但照顾到了马六身为堂主的威严。
果然马六欣然笑纳,并着手下分发下去,在场红蝎帮众也就不觉得心不顺了。
唯有红蝎帮总舵来的幕僚师爷王乍一张丑脸阴沉的可怖,径自走进阁楼。
没过一会,刚出去的黑衣劲装汉子带着一个少女进到院内,正是江小莲,只见她身材纤细窈窕,面色素净,眼角犹有泪痕,颇有些梨花带雨的清丽柔弱,果然是个美人胚子。
钟仪八人再次对马六致歉,便与孙长林一道出门,将她平安带了出去,当然也没忘了昏死过去的郑留。
依钟仪推断,江小莲双亲之死很有可能与他有关,但还需进一步的验证。
向阳街口,郑留趴在马上尚未醒来,钟仪让老八牵马,押送郑留随同刑房书吏孙长林返回衙门。
余下众人与孙长林分别后,忽然听见“咕隆隆”的声音,便见老五面色难看的说:“老大和我昨夜马不停蹄往回赶,到现在还没吃饭哩。”
“那还不赶紧安排上,今天咱们捅了娄子,不是老大救场可讨不了好。”
被救下的五个青年拽着二人便往一条繁华的街市走,边走边大声嚷嚷。
“可不是,今天让我请客吧!”
“我请!我请!”
“先问问老大想吃什么?”
钟仪咳嗽一声。
“这个…就不要你们破费了吧。”
五小青年经历了刚才的刺激,正是义字上头的时候,哪肯松口。
钟仪小声说:“我想吃云来居的烤鸭……”
五小青年不由分说便要拽人去云来居。
“五味楼的三不沾、芙蓉干贝;李记的红烧牛尾、蟹黄鱼翅;夏风馆的清蒸灵剑鱼、鲜虾白玉蛊……”
哪知钟仪根本不停,口中如数家珍,一口气说了十几家店,二十八道珍馐美味。
五小青年听得浑身僵硬,不由面面相觑。
江小莲一路上面目滞然,此时却泛起一抹笑意。
平乐八集杰?
这雅号是平乐镇的美食一条街,尚食集市的生意人们送的,因为这八个年轻人时常一道光顾他们生意。
八集杰之间大小的排序并不以年龄而论,而是某种能够侧面反映在这条街上受欢迎程度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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