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润，天时难分，一整天都是雾蒙蒙的样子。
盖耳双心情总算平息下来，因为就在刚才的一个时辰里，就有五六拨仪容相貌差距极大的人从两人眼前走过。
有腰间悬挂一颗狼头的大鬃汉子，有美貌堪比天香楼老板娘的妖艳女子，有背负双刀的粗犷姑娘，有清俊文弱的咳嗽书生，还有仙风道骨的老道人。
有的径直朝着南边走去，有的会与两人搭句话，那个仙风道骨的老道人，更是与张青渡言谈一翻，说那修道长生全然不是靠占卜测字，要寻一处灵山清净地，潜心修道。说那道门遍天下，少年莫要屈居一处俗世。
另外还有一个唇红齿白的男童，简直让天生六感强于他人的盖耳双浑身寒意，如坠冰窟！
盖耳双此时半点都不相信张青渡说的“江湖把戏”了。
轻轻扯了扯张青渡的道袍，小声道：“张青渡，咱们走吧，我不要你的五文钱了，小凳子我要，不过要赊账，我会还的。我感觉，今天不太平。”
张青渡抬起手中龟壳，轻轻摇晃，四个铜钱碰撞声音清脆。
语气是盖耳双听不懂的意味深长。
“再等个人就走了。”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张青渡放下龟壳，身前已经站着一个人，不知何处来。
双臂修长，身着一件道袍，只是道袍破烂至极，被雨水淋湿，模样凄凉，与刚才那个慈眉善目的老道人简直天壤之别。要不是手中提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刀，盖耳双差点都要以为这是城北孤苦无依的老乞儿了。
目光越过张青渡，直直的盯着盖耳双，久久不说话。
张青渡摇出四个铜钱，伸出手轻轻拨弄，笑着说道：“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好兆头。”
盖耳双看了一眼那双眼睛，觉得那不像人的眼睛。
长发与胡须被雨水杂糅的中年落魄道人终于离开视线，看着张青渡的眉心，将长刀杵地，说道：“算一卦。”
张青渡两手平开又合拢，说道：“道兄，要算什么，小道来往江淮多年，算卦准的很！”
说罢大拇指与食指相碰。
“价格也公道！”
落魄道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子，拿出五文钱，放在木箱上，声音低沉。
“算你何时死。”
张青渡面露怒色，手掌重重拍下，大声说道：“道兄，小道虽然名气不大，可也没有对不起道兄的地方，道兄为何开口就咄咄逼人！”
落魄道人嗤笑一声，陡然伸出手，按住张青渡眉心，随即拇指翻转，一股白色气机避无可避，只得乖乖随着道人的意念离开少年眉心。
“小道士，这可不是好兆头，有没有算到不遇到我，你就会悄无声息的死在今夜子时？”
一座大宅对面的酒楼上，手持折扇的白衣男子轻轻咦了一声，刚想与那救了那小道士的人比拼一下术法，却陡然面色发白，一口猩红血液吐在栏杆上。
旁边一个身穿绿色衣裳，妖艳露骨的女人单手抚在腰肢上，笑吟吟道：“哎呀呀！小郎君怎么一下变得如此虚弱了，是哪家女子有如此好的功夫，不妨说说，姐姐好去讨教讨教？”
白衣男子抿了抿嘴，没有流露出不甘的表情，朝着北方遥遥抱拳，然后对着女人说道：“不劳花素姐姐费心了，白某咎由自取，认栽便是。”
那道气机，当然是他留在那个少年道人身上致命的手段，至于为什么无缘无故杀人，对他来说，完全不重要，想杀就杀了。
至于自己周围这些人，那个看不出那简单的门道，包括那个慈眉善目的老道人！还不是没有谁愿意出手？
人为刀俎，与我何干！？
名为花素的女子捂着嘴笑了笑，看向旁边一个闭目养神的老道人，问道：“祁老神仙，可知救那小道士的，是何人？”
祁老道人原本不想搭理那个风尘女子，只是一句老神仙实在受用，便摇摇头说道：“不知。”
花素白了一眼，暗自啐了一口，真他娘的废话，今儿个来这里的，有那个是好人？装什么人模狗样！
一起出手杀了那个江淮大儒朱顾庐，保命的保命，还人情的还人情。你祁隆昌若是真的底子干净，今日会来此惹上一身腥？
坐在椅子上正对着大鬃汉子的文弱书生抿了一口茶，先是望了一眼冷清街道和门庭无人的朱氏大宅，然后咳嗽两声，声音虚弱的开口。
“花姑娘，红灯老祖活了这么多年，见多识广，你不妨问他。”
花素白了文弱书生一眼，没有开口，若说这帮人中，花素最忌惮谁，定然是那个此时宛若天真稚童，正蹲在地上把弄着几颗石子的红灯老祖！
其次便是刚刚开口，外表文弱的书生沈机。
至于那个与书生沈机相对而坐的大鬃汉子，和那个提着酒坛喝闷酒的粗犷女子，花素不熟悉，却略有耳闻。大鬃汉子是沈机的挚友，此次本不该入江淮这个杀人局，估摸着担心沈机有来无回，毕竟要出动这么些修为不低之人来杀的，想来也不会简单。
那个粗犷女子则更奇怪，明明是传闻中统领大楚北境四十万大军的大将军独女，怎么会来趟这趟浑水。花素猜测是那朱姓大儒曾经写过些辱骂大将军的诗篇，只是她对这些庙堂争执，那是半点不懂的。
在场人对这粗犷女子的身份，都心知肚明。
不过都没有人刻意套近乎就是了，粗犷女子也自得其乐，毫不在意。老道士祁隆昌倒是与她主动问了声好，说了句当初游历北境曾与大将军有过一面之缘，粗犷女子甚至没有抬头，说了句不记得。
祁隆昌轻轻咳嗽一声，轻抚胡须，一笑置之，能与大将军攀些关系最好，不能也无妨。
唇红齿白的稚童不小心将石子丢在楼下，懊恼的剁了两脚，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只是下一刻就喜笑颜开，一跃而上站在沈机面前的桌子上，将脸凑进，眼神单纯，终于开口。
“老夫听说你很多次了，能躲过定安山的追杀，真是英雄出少年呐。”
面容稚嫩，声音苍白似作古老人，实在叫一旁的花素有些恶心，却又不敢表露出来。
沈机面色不变，笑道：“比不得老祖叱咤风云。能纵横大楚多年，依然毫发无损的野修，可不多，叫人敬佩。”
红灯老祖面色陡然阴沉，突然大笑，如鬼似泣。
“好一个毫发无损的野修！好一帮无处可走的野狗！”
听闻此言，除了沈机和粗犷女子，还有根本与此事无关的大鬃汉子，其余人都面色发寒。
有些话，心知肚明还好，说出来就如寒针扎人了。
只不过众人之中，红灯老祖的确修为最高，活得最长，几人虽有不忿，却也不敢过多言语。
红灯老祖眼神不屑，玩味笑道：“小白脸，那人只是伤你体魄，没有隔空一刀杀你，还不回家烧高香？不想死就以后见他躲远些！”
白萧面露后怕，对着红灯老祖毕恭毕敬的拱了拱手。
“谢过红灯老祖指点！”
只因为红灯老祖说出了那个刀客的名字。
谢凤鸣。
大楚失踪已久的刀道宗师，谢凤鸣。
从始至终，那个粗犷女子就只是低头喝着闷酒。
…………
城门酒楼下，算命摊子前。
盖耳双膛目结舌，因为那个怪人一手指向他，直接说道：“你愿不愿意随我练剑。”
张青渡摆出一副不乐意的表情。
“唉唉唉，老兄！你说我死我认了，你再说救我，我也认了，就当小道今儿遇到对手了。可你这开口闭口就要当人贩子，这我可就不乐意了！这小子虽然看着不咋地，少说也得这个数！”
张青渡伸出五个手掌。
盖耳双心想自己难道才值五两银子？
落魄道人从怀中掏了掏，一块让张青渡和盖耳双两眼发光的东西就放在木箱上。
“世俗银钱我不常用，这个应该有五两了。”
张青渡眼疾手快，拿起金子放在嘴中轻轻咬下，然后与盖耳双对视一眼。
真的！
盖耳双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金子，眼巴巴的瞅着。张青渡才递给盖耳双的时候，差点没接稳。
张青渡很是认真的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老兄，这小子就卖给你……不！交给你做弟子了！”
盖耳双手还没捂热，金子就被张青渡抢走，手上多了五文钱。
“这是给你路上的盘缠，好好孝敬师傅，听到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盖耳双心领神会，明白了张青渡的意思。
这个冤大头如此富裕，你先跟着他，好好挣钱！
于是盖耳双换了一副神色，郑重说道：“师傅！”
眼神真挚，看不出破绽。
落魄道人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盖耳双刚要开口，张青渡一把将他推到落魄道人身边。
“他叫……”
“盖聂。”
盖耳双走了，跟着那个道人，有些迷糊的走了，带走了那个小凳子，偷偷对着张青渡说挣到钱分你一半。
他很喜欢这个名字。
盖聂。
这座城不会记得他，这座城里的人也一样。
落魄道人带着盖耳双出了城门，走了几里地，就在一处斜坡遇到了一队骑兵！
为首之人年纪轻轻，身边有随从打着伞，见到了面对面走来的两人，居高临下说道：“谢前辈，你坏了与府主大人的约定，朱顾庐还没有死，你就出城了。”
落魄道人抬起头，混浊的望向那一支名声响彻大楚的黑云骑。
见惯了血腥杀戮的马匹有些慌乱，让本来训练有素，有“屹立雷中”之称的黑云骑军变得有些嘈杂起来。
为首之人面色微变，举起手掌。
“谢前辈！府主大人之命！安敢不从！！”
落魄道人轻轻抬起手，说道：“收个嫡传弟子，比还人情要好，就不想在城中杀人了，加起来算我欠你们府主两个人情，还不还，我说了算。”
首骑年轻人闻言重重将手挥下！
“杀！”
“杀！杀！杀！”
黑云骑军连声呼呵！黑压压一片向前冲杀而去！温润的春雨挡不住这股肃杀之意！变得更加软绵绵。
然后盖耳双就觉得自己就算饿死也要跟着这个落魄道人了。只是有些对不住张青渡，没能与他分账。
因为那个落魄道人，只是抬起手，握住那柄锈迹斑斑的刀。
一刀往前递出，黑云骑军人仰马翻，一道长达百尺的沟壑被撕裂开来！
落魄道人施施然带着盖耳双远去。
江南烟雨蒙蒙，在为来人送行。
那个年轻将领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擦去嘴上泥土，事实上刚才一刀，那人真的是留手极多，不然自己这一支骑军，还真不够人砍的。
旁边那个打伞的偏将艰难站起身，委屈说道：“少爷，老爷都说了，这人惹不得。咱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年轻将领摆了摆手，看着以极快速度重塑军阵的黑云骑，那些骑军看向自己的目光极少的有怪罪，怨愤，更多的是佩服！
于是他翻身上马，高声道：“诸位，厉害的咱们惹不起！待会儿那些野狗！一个也别放跑！”
城中有个小道士，在原地驻足良久。
盖耳双当然不是什么剑修天赋绝顶，至多有几分憨厚力气罢了。
只是这个劈柴十万次，生的剑气不自知的男孩，怕是要在未来三百年，争一争那天下剑术魁首的位置了。
少年道人哀声叹气的收起木箱朝着南边那座最大的宅子而去。
刚才不应该把那五两金子放在那小崽子裤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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