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全的房子正式开始装修了。老房子的装修要比新房子更费钱，这是顾大全父子事先没有预料到的。顾大全的这栋房子已有近三十年的房龄。因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的房子，房子的结构和施工技术都带有浓厚的那个时代的特点。比如说房子的基本结构，我们现在所建的房子都使用的是框架结构，那时建房也采用框架结构，但前后两种框架结构是不同的。现在框架结构的房子，其楼板都是现浇的，而以前建房，楼板都是采用预制板的结构。预制板结构的房子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结构稳定性差，安全性低。
那时候建房子，越大的房子用预制板的可能性越高，因为要赶工期嘛，各部分分开同时建造，最后再整合到一起，这样可以节约不少时间。顾大全的房子正是那个年代建起来的一栋比较大的房子。但是，顾大全的房子并没有使用预制板。也正是因为不用预制板，建起来这栋房子后，顾大全就变成了一个穷鬼。
建房子会让人变成穷鬼吗？现代的“房奴”会笑而不语。然而三十年前、三百年前的情况跟我们今天的境遇相比其实质并没有两样。自古以来，在天朝人的观念里，房子是人生的头等大事，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如果从来没有在房子上投入过精力，大抵上要么生于王侯将相、富商巨贾之家，要么就是白来这世间走一遭。顾大全出身平平，他也不想在这世上白走一遭，所以他必然为房子所累。
顾大全这栋房子的地基上原来是一栋木结构的老屋，是他的父亲留给他和他大哥的。但是最后房子归顾大全一个人所有了。这中间的过程颇为复杂，具体缘由还得从顾大全的父亲说起。
顾大全的父亲叫顾正刚，本身是合水镇乡下顾家村的人。顾正刚年轻的时候喜欢闯荡，能力出众，喜欢做点生意。那时候新天朝还没有建立，顾正刚跟着家族里的长辈到湖南、江西一带贩盐、贩米，积攒了一些家财。由于在外面闯荡习惯了，他逐渐对偏僻落后的顾家村嫌弃起来。为了离开顾家村，他找了一个靠近街镇的黄姓人家的姑娘结婚。顾正刚并不是要去做人家的上门女婿，他那时候手里有钱，便向姑娘的娘家亲戚买了一点地，大概有四五亩地的样子。当时那块地离街镇很远，还属于农村，价钱也不高，顾正刚用自己所有的身家买了地，还剩下一些钱，刚好可以建一个很小的房子。顾正刚建好了房子，便娶了黄家姑娘过门，正式在街镇边上安家落户。
后来，由于一些历史原因，顾正刚的田地被分出去了一些，到顾大全他们记事的时候，家中只剩下三亩五分地。再后来，顾正刚跟黄氏因为感情不合离了婚。那时候，顾大全还小，被判给了母亲；顾正刚则带着年纪较大的顾大伦回到了顾家村，家里的房子和地都留给了黄氏和顾大全母子俩。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顾大伦在顾正刚的帮助下在顾家村修建了一栋很大的木结构房子，而此时顾大全一家仍然住在窄小的老旧房子里。眼见自己的大哥起了高楼，顾大全的心里也按耐不住起了重新建房的想法。那时顾大全已经成家，老婆给他生了第一个儿子顾国忠，有了一个小孩，家里的开销增加了一些，加上黄氏常年生病，家庭经济负担重，顾大全想要马上建房的愿望根本无法实现。但是在心底里，顾大全憋了一口气，一定要建一栋很好的房子，要超过他的大哥。
顾大全拼命地种地，外加到外面找活干，逐渐存了一些钱。这期间，他的母亲黄氏因病去世了，他老婆又给他生了第二个儿子顾国贵。有了两个儿子，起房子的念头在此在顾大全的心头萌发出来，可那时候，他家里又多了另一项经济负担——两个小孩读书的学费。顾大全仍然没有足够的钱建房。
到了八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号角已经吹遍全国。顾大全除了种地之外，开始做一点贩卖山货的小生意。刚开始，合水镇做山货生意的人不多，顾大全靠捣腾山货赚了些钱。他的存款在最高峰的时候接近了一万元，也就是说差不多达到了万元户的标准。在那个年代，万元户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可是，顾大全一家过得十分低调，一家人节衣缩食，出到外面仍然是贫苦农民的样子，甚至于顾国贵在学校里还会被同学当作贫困生对待。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顾大全要实现自己建房的愿望，他对自己和家人吝啬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一九九零年，顾国贵刚满十岁，顾大全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建房子。由于山货生意的利润大头都在农资收购站，顾大全他们这种跑生意的利润微薄，再加上顾国忠和顾国贵的学费、生活费开销，顾大全将将突破万元户的标准。他手里的那点钱用来建房子是不够的，哪怕是在合适者这种消费水平极低的地方，要建一栋房也要花上近两万元。但是顾大全自己有信心，因为那段时间他刚谈了一笔生意，预想收入非常客观。那笔生意是顾大全的一个在外面跑山货生意的朋友介绍来的，让顾大全在合水镇大量收购天麻，然后由那位朋友拿到别的省去卖，绕过了农资收购站，利润会翻几番。
顾大全找来了工人建房子，对外声称是借钱建房。很多人对顾大全建房子的做法都嗤之以鼻，说他一个穿补丁衣服的人也想造个金銮殿。顾大全很不服气，他在心里默默发誓：“你们说我想造金銮殿，那我就造一个金銮殿吧！”所以，他对房子质量的要求非常高。
天朝人有一个历经千年的偏好——大！自己要用到东西，一定要做到最大，大才显得气派。光是大也不行，还得质量好，质量好才能传给子孙。顾大全是一个地道的天朝人，而且他有两个儿子，所以他建房子的时候，“大气”和“质量”这两个东西一个都不能少。在工人们的反对声中，他坚定地排除了当时十分流行的预制板建房法，坚持使用费用翻倍的浇筑建房法。
之前我们说过，顾大全出身一般，原本有那么一点积蓄，但是他的那点积蓄和翻倍后的建房款比起来，就从稀饭变成了米汤，完全抵不上事儿。更要命的是，房子还没有完工，顾大全的生意却出了岔子，他那个所谓的朋友在拿了他四五千块钱的天麻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顾大全血亏五千块。
建设中的房子在封了第一层的砖墙后，不得不就此停工。顾大全用手中的钱付了一些工钱和材料费后，还欠下一万多元的债务。
顾大全身背债务，又没有了做生意的本钱，再加上合水镇当时的经济发展水平极差，想要翻身极为困难。建了房子后，他觉得偿债比偿命还难。在这个世上，可能只有美国人可以从欠债中找到乐趣，我们天朝人没有那种命，我们天朝人也不是那种人。欠债后的顾大全要保持住天朝人诚信的品质。
一九九二年，打工的热潮终于波及到了偏远落后的合水镇。顾大全不顾自己已是中年大叔的年纪，跟着一些年轻人到外面打工。在外面挣到的钱不是很多，但都是现钞，这比在家里做小生意强。
在那些打工的日子里，顾大全起早贪黑，干的活比年轻人干的都要多。他大部分的收入都用来还债，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很明显地跟不上档次，房屋也一直破破烂烂的，在周围人的眼中，他家里一直都很穷。顾大全相信知识能改变命运，他虽然提炼不出如此精辟的道理却一直在蒙蒙中顺应着历史的潮流。然而历史潮流和时代潮流有时候是相冲突的。在九十年代，打工就是最大的时代潮流。顾大全有很多债主，那些债主有很多儿子，他们信奉的是人多力量大，早干活早创造美好生活。周边的人很快通过打工盖了新楼，买上了摩托；只有顾大全还在为债务和两个儿子的学费疲于奔命。因为比他富的人太多了，而那些人又看不惯他的固执，稀里糊涂的，他就得了这么一个穷鬼的名号，在合水镇人尽皆知，连狗都略知一二。
福瑞对顾大全的穷鬼名号印象十分深刻，因为它从朱连国他们的谈论中知道了穷鬼顾大全是它所居住的这栋房子的主人，这令它实在想不通。它并不知道顾大全穷鬼的名号是怎么来的，它更加想不到，要是当初顾大全不当穷鬼的话，它现在呆的房子就要推倒重建，它马上就会失去落脚之处。按照现在的建设速度，建一栋房子，从动工到能入住，前前后后至少需要半年的时间吧？重新建房子的时候，顾大全父子可以返回城里、或是在街上租个宾馆，到哪里都能落脚，而福瑞就只能流落街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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