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还是不肯出来吗？”苏愿酒将粥放在张自朝面前，叹了口气，“三天三夜了，滴水未进，你也陪着她滴水不进，再这么下去，神仙也撑不住。”
张自朝站在方获月房间外，手中捧着一碗药，那是用叶林的心脏做药引熬煮的，三天碗药热了无数次，可无论他说什么，方获月只当没听到，于是他便默默地等在房门外，将药护在心口温着。
方获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滴水未沾，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几乎是皮包骨头，憔悴得不成样子。她坐在叶林的身边，守着叶林，每日都同他说话，她做了漂亮的风筝，放在叶林身边：“上次你那个摔坏了，你带着它，无论去到哪里，都是自由自在的。”
她亲手做了几百个长明灯，挂了满屋。
叶林，你看得见这些长明灯吗？长明长明，七七四十九天不熄，够不够，照亮你轮回的路？只要我还活着，这些灯就永远不会熄灭。
求求你，下个轮回，再回到我身边。
她想将这个美好的少年葬在曾经一起去过的最美的地方，葬在山脚下，竹江边，下辈子，她还想回到这个世外桃源，同他一起，看雪赏花。
方获月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枕头，看到了枕下的锦袋，她打开的一瞬间，三天以来强装的平静终于在顷刻崩溃，她捂着脸，痛苦地蹲下身，泣不成声。
锦袋里面有一块兵符，还有五颜六色的蜜饯。
方获月哭到半夜，她从没如此放肆地哭过，从没放肆地宣泄过自己的感情，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因为她有太多顾忌，有太多恐惧，可如今，以前那个懦弱的方大小姐，仿佛已经死在了这场绝望的痛哭中。
她将蜜饯一颗一颗地放进口中，慢慢地咀嚼着，时而酸，时而甜，时而清新，时而浓烈，这些味道强烈地刺激着她的味觉，让她觉得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可她的心，却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她所有眷恋，牵挂，羁绊，情愫，全都葬在了方才的痛哭中。
仿佛经历过一场洪水海啸，将她的过往统统冲刷了个干净，只留下了一个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温暖的少年，那是她生命中，最后的光。
张自朝倚在门边，微合着眼，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张自朝立刻惊醒，方获月站在她身前，月光笼罩着她，不染纤尘的白衣显得分外凄寒。
方获月的目光落在张自朝手中的药上，没言语，直接将药取过来，一饮而尽。
张自朝惊诧得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回应。
方获月擦了擦嘴角，抬眸望向张自朝，那双眸子比夜色还要黑，比月色还要寒，她说：“张自朝，若是你在这药中下了毒，我便可以了无牵挂地去陪叶林了。若是你没下毒，那我便好好活着，”她突然扬起一抹笑，“等着看你死。”
张自朝下意识地一把抓住方获月的手腕，他脑中一片空白，手却不自主地抓紧了她，仿佛她一松手，就再也寻不见她了。
方获月直视着他焦急的眼眸，那样急切，仿佛有什么如鲠在喉，字字含着苦痛。
“月儿，我承诺过你的，生死不离，求你，不要让我看不到你。”
方获月并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而是勾起唇角嘲讽地笑开，那笑容冰冷又诡异，她伏在张自朝耳边，轻轻地问道：“张自朝，你说，像你这种造尽杀孽的人，就不怕有一天，自己也血淋淋地死在别人刀下？”她的声音被夜风吹散在空中，如同鬼魅，“就如同…她人倒在你的刀下一般。”
张自朝拼命地颤抖着，他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握住方获月手腕的那只手上，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就像这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希望了一般。
“可是张自朝，我想让你好好活着，”方获月一只胳膊勾住张自朝的脖颈，将他的头按入自己颈间，她的气息喷洒在张自朝颈间，带着寒夜深谷般的幽冷，“尝尽这人世间，所有的苦。”
张自朝的脸色已经惨白得很难看了，可他仍是紧紧攥着方获月的手腕，一丝都没有放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月儿，求求你，让我陪在你身边。”张自朝哑着声音，几乎是带着哭腔乞求，“我想保护你，想照顾你。”
方获月却笑了，眼角眉梢尽是轻蔑与嘲讽：“把你留在我身边，让你再一个一个地伤害我最亲的人吗？”
张自朝的目光逐渐黯淡下去，方获月一只手勾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你这么想当我的狗啊。”
“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我得看看这只狗是否对主人忠心。”方获月若有所思地闭上眼睛，思索了片刻，“你听说过断魂门的千步阵吗？”
张自朝眸中燃起了最纯粹的希望，他知道百步阵是什么，不许拿武器，不许用武功，走过一百步的距离，只是这一百步，这么多年了，从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即便是活下来了，也是非伤即残。
可即便再凶险，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也愿意去，只要能回到方获月身边。
第二日，张自朝同方获月去了断魂门，断魂门首领是方政的旧交，千步阵这种好戏他自然是乐意看，便满口答应下来。
从门口算起百步，一眼可及的距离，两侧分列着近百人，手执各式刑具，令人不寒而栗。
方获月就站在千步之外，终点之处，她仿佛离张自朝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张自朝望着方获月，眸中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满是希望和坚定，一步一步，踏入了千步阵。
他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可一切比他想得猛烈千百倍，当千钧棍棒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时，他听到了自己骨骼断裂的声音，剧痛像要将他拦身折断，他稳住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喉头有鲜血在翻滚，棍棒破空而来，如千钧重锤直击他的后心，一口鲜血喷洒而出，张自朝双膝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他用指甲抓着地面，向前爬着，出了棍棒阵，也不过才五十步。
张自朝摇晃着站起身，方才落步，剧痛从脚心直袭全身，痛呼被卡在嗓子里，她低头，发现一把尖刀自下而上刺穿了他的脚，剧痛使他失去重心，向前倒去，就在他身子触及地面的一刻，地上突然生出了千万道铁钉与尖刀。
他瘦弱的身体瞬间千疮百孔，血流如注。
失血使他眼前出现白影，张自朝抬头，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方获月，他看不清方获月的表情，可他执拗地以为，方获月在等他，方获月会心疼他。
张自朝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向前爬，任刀刺穿割烂他的皮肉，她只想，离她的月儿更近一点。
细密的尖刀撕扯下了他的衣服，皮肉，鲜血顺着地面缓慢地蔓延开来。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仿佛永远走不出这个噩梦。
方获月站在终点，冷眼看着她，鲜血的气味曾令她那样恐惧，可如今，她却觉得，万般有趣。
张自朝艰难地站起身，每走一步，脚下便有鲜血蔓延开来，他全身的骨头似乎都碎裂了，全身的皮肉都被撕破了，全身的血都要流干了。
她走到方获月身前时，看到方获月也向他走来，他扯起唇角想对她露出一个笑，下一秒，方获月的剑直直地刺入了她的心口，张自朝惊怔，看向方获月的目光那样委屈和苦痛。
她跌坐在地，几乎是趴在方获月脚下，方获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真的像是在看一条狗。
“月儿…我不会再丢下你…请你…也不要再丢下我好吗？”他满是鲜血的手艰难地拉住方获月的衣摆，声如断弦。
方获月蹲下身，抬手为张自朝擦了擦脸上的血污，唇角勾起一抹笑：“站的起来吗？我带你去见方获月。”
张自朝不懂她的意思，但仍是拼尽全身力气站起来，跟紧了方获月。
她们回到了山脚下，竹江边，那里立着两座新坟，一座葬着叶林，另一座，竟葬着方获月。
昨夜，方获月亲手将叶林葬在了这世外桃源，也亲手埋葬了自己。
张自朝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她俯在地上，浑身浴血的样子像是刚从地狱归来的鬼，他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方获月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平静得如同万物寂灭的寒冬，不带一丝生气：“你要找的人在这里，她已经死了，你若是愿意，就在这守着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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