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获月走了，不知所踪，没有行囊，只带走了一幅画。
画上有明媚的阳光，茵茵绿草，有一群毛茸茸的小鸭子，还有湖边清澈温柔的少年。
那是叶林走时，获月未来得及画完的画。
张自朝伤得太重了，当晚便发起了高热，不省人事，这里人生地不熟，也没有药，苏愿酒只好连夜雇了马车带张自朝回了京都。
欧阳昭宇全城通缉张自朝，苏愿酒费了不少周折才把张自朝弄回丞相府，她找了最好的大夫，寻了最好的药，半步不离地守了张自朝十日十夜，夜晚他都是伏在床边小憩，连张自朝呼吸的细微变化都会将他惊醒。她亲自煎药，喂药，为她擦洗，更多的时候，她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温柔地说些话。
张自朝终于醒了，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方获月的去向。
虽然这早在苏愿酒的意料之内，可当她真实听到时，还是觉得心中酸涩得难受，可他仍是扬起笑容，为张自朝吃药：“获月走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找他，欧阳昭宇在通缉你，这天下没有一处是安全的，你若是想去找获月，我便陪你。”
张自朝顺从地吃着药，眸中闪过柔软的情绪，像是被触动了一般，他不敢看苏愿酒，因为他的眼中，尽是对苏愿酒的愧疚。
苏愿酒放下药，拿了些糕点过来，笑道：“我做得没有你做的好，不过这药太苦了，你看你都皱眉了。”
张自朝把头埋得更低了，他实在不敢正视苏愿酒的目光，苏愿酒抚了抚他的肩，语气中带着些轻斥：“你根本就不爱惜自己的命，我不放心你。”
张自朝抬起头来，眼圈有些微红：“我的命，本就是没有意义的，丢了就丢了，可你不一样，你有尊贵的身份，大好的人生，”他苦笑一声，像是轻叹，“我确实是个灾星，我娘，获月，叶林……我害了一个还不够，还要再害其他人……”
“人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我不配拥有的。”他的目光越过苏愿酒的肩头，望向远方的虚空，而后又落在苏愿酒脸上，“你对我好，我知道，所以，我不能再害你了。”
他的话那样绝望，那样无助，他是那般厌恶自己。
苏愿酒的心像刀割一般的疼，她向前将抱住张自朝，这是她第一次有胆量将心爱的人拥入怀中，第一次感受他的呼吸，第一次听他的心跳，第一次觉得，他真真切切地活在自己身边。
也许这一刻，他是属于自己的呢。
那便足够了。
“自朝，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在乎自己的命，可是我在乎，”她眼睛里有泪光闪动，苏愿酒吸吸鼻子，压住声音中微微的哽咽，“我想让你活着，开开心心地，无忧无虑地活着，我想让你知道，你也值得被爱，值得这人间所有的美好，我想让你觉得，不枉此生。”
张自朝没有回应，却有眼泪落在了苏愿酒锦云华纹的衣袍上。
在苏愿酒的照料下，张自朝恢复得还算快，苏愿酒一边收拾着行囊一边计划着怎么过父母这一关，他上次离京去找获月已经是母亲最大的宽容了，这次她要跟着朝廷的通缉犯张自朝天南海北地去寻人，苏夫人若是同意，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苏愿酒从一个精致的锦盒中取出一把上好的刀，黑玄铁打造，削铁如泥，那时他们初见时，她想送给张自朝的礼物，可张自朝没有收下。
那时她很失望，她问张自朝：“我们……不是朋友吗？”
张自朝坚挺笔直的身子似乎有刹那的微颤，可他仍是斩钉截铁地答道：“张自朝…不配有朋友。”
苏愿酒为此难过了很久，可还是将这把刀好好地收藏了起来，每隔几日都要取出来擦拭一遍，她期盼着或许有一天张自朝会收下它，那时刀上要是落满了灰尘该多不好啊。
而这次，苏愿酒将刀佩戴在了自己腰间，手法之生疏，佩戴之别扭，连张自朝看了都忍不住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走到苏愿酒身边，帮她摆正了刀的位置，他的手环过苏愿酒腰间时，一本正经的大小姐忍不住红了脸。
苏愿酒昂首挺胸，硬是凹出了一副英姿飒爽的造型，得意洋洋地求夸奖：“怎么样，像不像文人刀客？”
张自朝笑着点了点头：“像。”
没啦？这就完啦？
苏愿酒还梗着脖子等着别的夸奖呢，结果张自朝就扎扎实实地说了这么一个字儿，天儿就聊死了。苏愿酒有点泄气，自己怎么看上了这么个闷葫芦，不知道他同获月相处时是不是也这么惜字如金。
不过我苏愿酒脾气好，你不说那就我说呗。
“既然你不肯收下这把刀，那我就先戴着了，这一路上你可得好好教教我刀法！”她一向羡慕快意恩仇的江湖，大概每一个富家少爷都希望自己能像话本子里的人一样武功高强侠肝义胆吧。
看着苏愿酒一脸的兴奋，张自朝小声地开口：“你真的……要同我一起去吗？”
苏愿酒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笑道：“我得保护你，让你留着自己的命，去找你的心上人。”
她虽然在笑，可张自朝分明听出了她话里的心酸，看到了她眼中的苦涩。
“谢谢你……”张自朝凝视着他，眸中的冰雪仿佛在逐渐融化，春日的暖阳映入他的眼帘。
苏愿酒突然一本正经起来，认认真真地问道：“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吗？”
她的喜欢太卑微，从不越界，他不要回报，不求拥有，甚至明知道要被辜负，却还是飞蛾扑火，只为了陪在张自朝身边，让她觉得，人间值得。
哪怕只是以朋友的身份。
“是。”这次张自朝没有犹豫，点了点头，认真而郑重的目光中包含的是一句没能说出口的话。
张自朝此生，幸得识你。
丞相府人多眼杂，苏愿酒要潜逃出府的事，还是被苏相和夫人知道了。欧阳昭宇新君继位恐这苏相心生二意，便拘了苏牧令日日在皇城，苏愿酒将张自朝藏在府中这事，苏相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听说苏愿酒要走，这苏相夫妇怎么能容得下张自朝呢？苏愿酒百般乞求，苏相忍无可忍，直接派人将张自朝拖出去关了起来，准备交给陛下。
母亲强势，苏愿酒一向是顺从母亲的，可这次，她却大闹了一场，平日里文文弱弱的样子，却要七八个壮实的丫鬟才将将按住，平宁郡主命人将她关起来，于是，苏愿酒做了一件更加大逆不道的事。
绝食。
她不吃茶饭，一直和父亲母亲对峙，可苏相并没有松口的意思，于是后来，她索性连水都不喝了，没几日，这个蜜罐子里泡大的苏府千金便瘦成了皮包骨头，两个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样子别提多让人心疼了。
她是在威胁父母，但是，她也想过，若是张自朝死了，黄泉路上孤苦，张自朝又不会照顾自己，她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走。
她不知道张自朝身在何处，就凭着满心执念同父母僵持着。
她是富家千金，哪受过这样的苦，每每她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在昏睡的边缘，她总是会叫出张自朝的名字，却从来都得不到回应，就像过去的千百天，她常想到张自朝，常会在梦呓中喊出他的名字，却从未得到回应。
这日，入夜不久，下人急匆匆地闯进了苏愿酒的房间，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姐……囚房走水了！张公子还在里面……”
苏愿酒大惊失色，发疯一般地冲向囚房，隔着百米便能闻到浓烟，火光冲天，仆人忙着救火，院中嘈杂一片，苏愿酒想冲进囚房，却被下人死死拦住，苏相夫妇闻声赶来，苏愿酒怒瞪着母亲，火光倒映在她眼中，一片鲜红，她吼道：“为什么！母亲，您为何就是要他死呢！”
“我喜欢他……他是我的知心人……你杀死他，就是要把我的心一起杀死！”
苏相摇摇头，面色凝重：“我若是想杀他，早就将他交给陛下了！”
苏愿酒并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只是将张自朝关在了囚房，并没有将他交给欧阳昭宇，苏愿酒绝食多日，母亲其实已经要妥协了，只差一点点，她就可以再见到自朝了，她就可以跟自朝走了。
“老爷，有人见到有皇家的人出入丞相府，恐怕是他们放的火！”
苏相闻言脸色青白一片，难道欧阳昭宇已经知道张自朝藏在丞相府了？那么苏家，就要大祸临头了。
苏愿酒拼命挣脱仆人的拉扯，直到家丁将她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她大声地哭喊着，声音绝望而嘶哑，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落在地上，同泥土混合在一起，染污了她的面庞。
苏相命人将苏愿酒带回房间，直到第二日才放她出来。
囚房被烧成了一片废墟，苏愿酒徒手扒着烧毁的石块房梁，直到十指血肉模糊，只找到了两块玉佩。
那被方获月摔碎的比翼，张自朝用了一宿，才将它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但上面仍然满是裂痕。
苏愿酒握着比翼，透骨的凉，她觉得自己的心，正一点一点地死在越来越强烈的绝望里。
多日的绝食加上巨大的刺激，苏愿酒觉得整个人如同踩在棉花上，走路摇摇晃晃，眼前一片恍惚，目光涣散，下人瞅着她的样子，竟连个敢上去扶的人都没有。
走廊很黑，她独自一人，走在阳光照不进的地方，悲极而泪，伤极反笑，哭笑癫狂，再没了往日的儒雅持重。她压低了声音呜咽着，像是在对谁诉说，也像是在嘲讽自己看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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