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冕之王六

接近目的地，贵族停在阴凉地休息，派维拉先去通知对方做准备。这种事派传令兵去就好了，莫德雷德不明白维拉为何亲自去。

面前的铁桥上布满了利刃，有些剑在空中游走旋转，喷出火焰或冒着寒气，就连通过的风都被切成几段，明显是魔女的杰作。没有得到许可的人，要想通过恐怕得掂量掂量。

“我们直接过去。”

“你该不会想……”虽然很明显但那显然不是正常人类的思路。

“比比谁先到另一边，被伤到就算输。”

维拉一挑眉稍，当先冲进刀阵，金属嘶鸣着想要将她包围、切碎。然而维拉灵巧得像是无足雨燕，以剑脊为落脚点，从刃与刃间的空隙穿过，脚不沾地地同刀剑共舞。莫德雷德就要笨拙多了，时不时要与发动攻击的剑硬拼。所以，当莫德雷德气喘吁吁地到达，膝盖一软差点跪下时，维拉已经悠闲地站着等他。

“你要来的话早点通知，这边才好早做准备。”

此地的主人姗姗来迟，红发的果阿王面目清秀，和气得如同邻家大哥，并排跟着孩童模样稚气未脱的小魔女。尤廉斯一脸不满，大概因魔法研究被打断而生气，摩根则为维拉的到来异常欢喜。

“帮你测试一下老巢的防御强度。”

“那样你先告诉我有没有法阵能拦住你。”

“壳再坚硬的乌龟也会被老鹰摔得粉身碎骨，皮肉再嫩的野兔也能把老鹰拖进树丛折断翅膀：单靠被动地防御想要应付一切威胁本就是不现实的，懂吗？”维拉曲起指头在摩根脑门上弹了一下。

“呜哇，你欺负我，我要跟姐姐告状。”

“你大姐在奥克尼，二姐换装潜入卡梅洛。你倒是跟谁告状。”

被无礼地晾在一边的尤廉斯王好笑地看着二人，少有能压得住小魔女的人，而且这人居然是名带着誓约胜利之剑的亚瑟，这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世界。

“喂，安顿来访的宾客是王的职务是吧，你别傻呆着，反正你会解除魔法。”

好像被无辜地波及了，尤廉斯深知自己惹不起这位古怪的魔女。

“维拉，下午陪我去摘南瓜。”

“哎，那没有完成的研究怎么办？”尤廉斯急了。

“交给维拉分分钟解决，是吧，维拉。”

“她不是技巧之场的亚瑟吗？”

“但她可是能跟伊莱恩讨论学术问题的人。你应该知道吧，魔女三姐妹中我二姐最擅长高深魔法的研究。所以交给她没问题。”

尤廉斯扫了一眼维拉，说：“好吧。”

“王要招呼客人的话有很多事情要做吧，我们就不打扰了，顺便给那边的黑家伙找间狗舍。”

被点到的家伙蹲在地上气还没喘匀。

不过这么说骑士，亚瑟真的不介意？

维拉趁摩根不注意，捏起一小撮粉末撒在她头上，打了个响指。摩根的两根马尾辫像狗耳一样立起来，发觉不对的摩根一张嘴吐出两根尖牙。

“带路，小金毛犬。”

不知是小魔女有意还是魔法使然，摩根像狗一样叫了两声才在头上乱抓一通恢复原形。

会议室，摩根不爽地趴着，下巴搁在桌上，眼神凶恶，只是头发上还沾着碎南瓜叶的模样有点可笑。负责帮忙抓她回来的某人悠哉地看着新传回的情报。尤廉斯看着维拉，心情复杂。作为一名亚瑟，有着轻松穿越刀剑铁桥的实力，同时精通断绝时代的技术，为何愿屈于无名。

把摩根抓回来的原因是边境的亚瑟又准备进攻。对于公开宣布反对亚瑟的果阿这样的骚扰是家常便饭，虽然这里地小人少但魔法水平高，倒也问题不大。但每次防御魔女都是主力，所以摩根再不高兴也得回来主持。

“既然如此我也来帮忙。”

“维拉小姐，你是客人，我们的事不该去劳烦你。”

“就当是我个人的兴趣。”

果然魔女的兴趣都是一样的古怪。尤廉斯只是心里想想，不敢表现出来。

要说什么样的亚瑟最可耻，莫过于那些只会躲在骑士背后下命令的人，明明自己没什么本事，仗着骑士乱来，把骑士的效忠视为理所当然，毫无吝惜之心，直把他们当剑使。可悲的是，这样的亚瑟不在少数。

但是现在的维拉比那还过分，干脆连战场都不上，躲在听不见声音的密林里。所有的消息和命令由速度特化的骑士来往传达，维拉则靠着树，闭着眼睛无聊地想睡觉，就算外面战况激烈也只是淡定地下令。莫德雷德恼火地站在一边，盘算着直接溜去参战。维拉似是感应到什么，突然睁开眼睛。

“你很讨厌呆在这里。”

“那当然，躲在后面的是可耻的懦夫。”

维拉轻轻摇了摇头，说：“战场不一定只在正面。”

维拉说完就向西北方向奔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莫德雷德赶忙跟上。

“骑士不都派去参战了？”

“谁说我只有骑士了。”

莫德雷德注意到走兽在林中穿梭发出的响声，那是任何一个行路人都熟悉并为之胆寒的声音，那是潜行的狼群。维拉轻灵地在林地上跳跃，规模不小的狼群随她奔走隐匿着身形。

“待会儿你站一边看着，不要碍事。”

上风传来人声，约莫五十人的亚瑟小队说说笑笑，浑然不觉伏击已变成反伏击，自己已变成丛林潜行者的猎物。莫德雷德弄断了两根干树枝，但说笑声依旧。他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就他的立场而言他已经仁至义尽了。不得不承认对比维拉，其他亚瑟不过毛头小子。

几十条巨狼扑击而出，平地刮起灰色的旋风，宣告死亡的降临。亚瑟们没缓过神来的瞬间，已经有一半人被灰狼咬着喉咙拖下马，一半的灰狼连着结果了两三个猎物的性命。剩下的人召唤骑士想要自卫，但极度的恐惧让他们丧失了理智，就算是骑士还原的极短时间也是致命的。最后几位亚瑟看形势不利，拔剑硬拼，伤到了几匹狼，仍被维拉一一割开了喉咙。

莫德雷德站在战场边缘，有几匹狼经过时转头皱起沾血的嘴吻低声威胁他。莫德雷德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会干涉，就是不知道狼能不能看懂，如此迅猛的战斗他也插不上手。

亚瑟们死在自己的大意上。就算丛林是狼群的地盘，若有所准备也不会轻易被全灭。他们太自大了，自以为无人预料到他们的偷袭，自作聪明为了隐蔽连侦察的骑士都不派。

群狼用长嗥庆祝胜利之后，纷纷开始享用战利品。幸好马肉更对它们的胃口，不然莫德雷德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忍得住。维拉蹲在一边，像是狼群中的一员，舔着沾血的手背，扫过来的眼神让莫德雷德毛骨悚然。

歇过几分，维拉在战场上四处走动，从亚瑟身上收集没来得及使用的骑士卡片。骑士的所有权转移其实很简单，只是就算以卡片形式存在，骑士仍能感觉到外面的情况。维拉要想驱使这些骑士，恐怕要用点强制手段才能让她们听话。

“你的圆桌不会还能用吧？”

“用是能用，只是我不想被梅林发现。”

剩下的部分，就交由林中的居民打扫。正好正面战场也结束了，归程时他们同摩根汇合。

“维拉，刚才你跑哪去了？”

“去喂狼了。”

说得轻巧，莫德雷德暗道。摩根打量了一下不动声色的维拉，注意到她身上的斑斑血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在果阿休整了一段时间，备足物资，他们重新上路去往康瓦尔。摩根一直送维拉到桥头。

“下次再来时记得及早通知啊。”

“没多久我们会再见面的，别输给亚瑟了，小魔女。”

康瓦尔的伊德雷斯王是个精瘦的勇士，他处在人一生中的盛时，总是神情严肃，眉头紧皱，偶尔眼底闪过精光。身形虽不如洛特王雄武，但结实有力，带着无形的威严，给人很可靠的感觉。他对于维拉背叛亚瑟的身份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深藏自己的喜怒和想法。

维拉照礼节呈上通告函，汇报一路来的情况。伊德雷斯在表达对各位来使一路辛劳的慰问后，就安排人负责食宿诸事宜，让各人回去休息，为之后出击做好准备。

作为反对者之一，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的康瓦尔王做好了大规模调动军队的准备，剩余的日子安排好战术绰绰有余。洛特王同时给卡梅洛下了战书，交战之日双方大军正面对决。

真正的战争，开始了。

按照古代帝国的规矩，军队在平原上整齐的排开，隔着一道空地对峙。贵族军队按照军团或家族摆成一个个方阵，最精锐的骑兵列在最前预备冲锋。铠甲的闪光比晴天下的晤士河上的粼光更多，战旗在风中飘扬，次一级的领主的家徽落在骄傲的大领主的号旗下，百兽翔舞，百花开放。而亚瑟这边，则是由最强盛的几个公会打头，穿着打扮各异的骑士拱卫在亚瑟身旁，金龙号旗之后跟随着三大势力的标志。

战鼓擂过，第一波箭雨落下，军队如决堤的洪潮撞击在一起，阵型溃散，来往交错，两股激流冲撞造就无数漩涡乱流，誓要将附近的一切卷入、撕碎。

对于亚瑟，肯定希望维拉躲在后方。把那种死神放出来实在是件坏事，那种在骑士的围攻下还能轻松游走的，还算是人吗？穿梭于血肉间的维拉，有着蛇的灵活、狐的狡诈、狼的凶猛、鹰的敏锐，挥舞着长剑带来无差别的死亡，就算是己方的兵士挡了路也一样被斩开。她远远冲在前头，深入敌阵的身影孤高而凛然。莫德雷德只能遥遥看着她的背影。居然骑士也有躲在亚瑟背后的时候，这么想着，不由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灵魂中嗜血的一部分蠢蠢欲动，血液在体内汩汩欲沸，他逐渐地让自己变成战场上的恶鬼，无法自控地落入深渊，同包围他的亚瑟骑士陷入僵持。维拉所过之处，失去亚瑟的骑士有的不知所措，有的依惯性坚持战斗，但终究发挥不出全部的力量，很快败退。维拉一如既往地避开骑士缠斗直取亚瑟性命，再强力的攻击打不中也不会有效果，再厉害的骑士失去了指挥者也会战力大减。

说维拉是死神的人，是没有见过真正的死神，没有见过真正的死神挥舞镰刀收割灵魂。战场上人头四处滚落如秋天被打下的麦粒，马蹄一踩就是一口血泉。上帝不再慈悲，只是在高空冷冷地旁观人们自相残杀。战争女神们骑着乌鸦马在半空中兴奋地飞舞，复仇、杀戮、混乱来享用她们的盛宴。骑士固然个体素质高于普通士兵，但亚瑟们指挥缺少经验，都分头作战，被老指挥官们抓住弱点，结果双方总体实力相差无几，战况陷入了最惨烈的胶着状态。交战的双方都抛开杂念，交生死于度外，只想着杀与不被杀，到最后，已经纯粹剩下了机械地挥下兵器的本能动作，思维停滞，感官麻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不知道手中的剑是断了还是砍进别人的身体，自己的手臂和腿是不是还连在自己身上，只要还有意识，就接着上前砍下去、砍下去。血溅了满面，视界一片鲜红，那是充斥于战场的死亡的颜色，以至于遮蔽了日光，辨不清白天与黑夜，不死不休。

随着数量的减少，战斗的节奏终于逐渐迟缓，仍留有一丝清醒的指挥官们鸣金收兵，抛下战地上的层层尸体，尸山的高度标示着战斗的激烈程度。亚瑟受不住这样的损失先行后撤，以康瓦尔的惨胜告终。

维拉几乎是横跨战场走回来的，头发和衣服浸满了黑红的血液，边走边毫不在意地拔掉手臂上带倒钩的箭头，如摘掉沾上的草籽那样轻松。要不是用着誓约胜利之剑，普通的铁剑怕已经翻卷缺刃不知几回。活人退场，盘旋依久的乌鸦享受盛宴，并不因维拉的接近而惊飞。

“莫德雷德，起来了，下次有口气就自己爬回去，用契约找很麻烦的。”

意识在身体坐起之后才回归现实，莫德雷德痛苦地用手撑着头，努力接上记忆的时间轴。本来想走慢点等维拉回来，结果精神一松懈就累倒在尸堆上。以前连想都没有想过战争可以如此持久，如此惨烈，相比而言双方恪守骑士道、点到即止的模拟战真的是男孩的打仗游戏。战到后来，就像是把身体交给了杀人的恶魔，忘记了原则，忘记了道义，忘记了理性的自我。要不是在维拉的训练下有了回避突如其来的危险的本能，他恐怕已经埋在尸山底下了。

维拉站在一边，耐心地等他回魂。“活过来了就自己回去报到，伤口自己处理。我先去洗个澡，这副模样会吓到人。有空的话帮我去拿点酒。”

刚打完仗还有精力喝酒洗澡，莫德雷德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走回去比他想象的容易，估计痛觉神经也疲惫得无法工作，他完全感觉不到伤痛，只有漫长得走不完的路和全身逐渐增加的重压。

不得不说骑士的身体还是很强悍的，维拉洗完澡回来时莫德雷德已经从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状态恢复到可以正常走路。大概是衣服破得没法穿，维拉穿着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不合身的血衣，一进来就先倒酒喝，对莫德雷德的状态只是略略扫了一眼。那种只是看看他死没死的冷漠态度让莫德雷德很不舒服，但又怕维拉杀习惯了顺手砍过来他连躲开都做不到，只能闷闷地呆在角落里。

虽然付出了惨重地代价，但胜利还是需要庆祝。伊德雷斯命人搭起巨大的宫帐，就在临近战场的空地上。熊熊火焰让厅帐内温暖明亮，长条桌边坐满了幸存的将士，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用粗大的嗓门吼着低俗的歌谣，肆意地夸大自己在战场上的表现。在帐外都能看到透过来的火光，听到传出的大笑。

骑士本来就不能指望会收到邀请，所以莫德雷德并不对自己被排斥在外感到失落。尽职地巡视完毕，终究还是想找个有人气的地方，总感觉走到冷清的角落会碰上超出认识的存在。自然而然地，他爬上空地边民房的屋顶。维拉早已在那了，将烈酒当水一样喝。莫德雷德拉开一段距离坐下来。都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当维拉是亚瑟，的确维拉也从没有身为亚瑟的自觉，真是奇怪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统率骑士的王的。反正去行礼也是白搭，莫德雷德就这么自顾自坐下了。

“你觉得的这样的结果怎么样？”很罕见的，维拉先开口。

“什么怎么样？”维拉的语气没有一丝波动，莫德雷德摸不准她的心情。

“生者长欢，死者永眠。”

“刚刚经过那样激烈的战斗，想要放松一下也是人之常情。维拉你参加过那么多场战斗的样子，应该觉得这很正常吧。”

“你是骑士，没必要一定用人的方式思考。”

说真心话前，莫德雷德偏过头在微弱的火光中分辨维拉脸上的表情。从维拉身上看不出悲伤或是喜悦，只像是暂时不用而插在那里的剑。侧脸的边缘被简单勾勒出轮廓，眼眸倒映跃动的火光，如同流转着熔化的赤金。

“可恶，这样感觉大家的牺牲完全没有意义。不论成败都算他们的，不管他们站在哪里，旁边的人只会是陪衬。”

“有的人生来注定为王，有的人只能倒在他们脚下。追究事物的意义本就没有意义，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

“为像伊奥斯一样代表正义的王而战就是有意义的，为保卫家园抗击外敌也是有意义的，怎么可能一切都没有意义。”

“莫德雷德，你要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战争是没有正邪之分的。拿起剑只要杀人就行。正义的名义、光辉的形象，都交由后世的诗人评判、谱写。所以，不要再想复杂的事了。”

“那总有正确的战斗之道吧，骑士不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吗？以王之剑为信仰，以忠诚为灵魂，致死捍卫荣耀，保护弱小，伸张正义。即使在最混乱的地方也坚守道义，维护秩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让工具安分的骗局而已。都失去了判定的标准，何谈正确。乱世之中，人人有罪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