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顿府邸的会客室内，莫德雷德和阿尼尔相对而坐，他们之间隔了一张矮桌，桌上只有两杯热水，早就凉了，却没人动过。莫德雷德知道自己在跟阿尼尔说话，说了什么，却是印象全无。蜡烛已经点起来了，外面可以说是一片寂静，也可以说是吵闹非凡---诺顿伯爵回来两天处理政事，府上客人往来直到夜深。
“你其实不用那么紧张的，你的实力，一定不会有问题。”莫德雷德数不清阿尼尔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委实也是他扭头看窗外的频率高了点。
有人敲门，阿尼尔皱起了眉头，他吩咐过仆人不要打扰。处于担忧，他起身应门，莫德雷德只听到仆人说：“少爷，伯爵找你。”阿尼尔和带话的仆人就已消失在门后。
阿尼尔走后，莫德雷德不知如何打碎这凝滞的时间，理智能提醒他何时出发，却不能帮他一步到达，无奈地让位于全力拉长时间的情感。在漫长的一会儿后，阿尼尔终于回来了，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阿尼尔，出什么事了吗？”
“不要紧，一点家事。”
既然说了是家事，莫德雷德也不便深究。
“哦，我叫人送了点水果过来，多少吃点东西再走。”
“没时间了。”
“都说了别紧张，时间还有。”
想到阿尼尔是计划的主导，莫德雷德就相信他耐心等下去。可是阿尼尔不停地找借口拖住他，莫德雷德心下焦急。
“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你去吧，千万小心。”阿尼尔一副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莫德雷德还想着他还要说，可阿尼尔甚至没注意到莫德雷德还在等着。
为了赶时间，莫德雷德抄近道在猎林里狂奔，树影浓得连夜风也化不开。乌鸦应该都睡了吧，莫德雷德心里有些打鼓。
“哎呀，看你急的，你迟到了哟。”
莫德雷德很熟悉那种说话方式，却绝对不希望在此时此地听到，未作思考就已停步，转身面向声音的源头。衣着光鲜的维拉款步走来，掩嘴轻笑，嗓音婉转如夜莺鸣唱，能摄人心魄，引得男人们为她神魂颠倒，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
莫德雷德僵在原地，直到维拉近到足以对他耳语：“听我说的做，这里眼睛太多。”森然生寒的语气令他瞬间清醒，提醒他面前的夜莺同时也是战场上的死神。
但从远处看来，只是幽会的情侣在讲悄悄话。
维拉忽然推开他，换回一脸娇笑：“迟到的就要受罚，来追我呀。”说完，径自向高处跑去，洒落一路银铃，莫德雷德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跟着她。
快到山顶，维拉突然刹住，整个人气势骤变，凌厉的眼光过处，仿佛能听到树叶结霜的声音，莫德雷德心下凛然，明白维拉此时是认真的，也全神戒备着。
“别动。”维拉用他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
维拉警惕地环顾四周，大概是确认了没有探子，她两下解下裙子捋下首饰，打成包袱交给乌鸦，只剩下贴身的一套便于行动的男式短装。
只要她仍旧随时准备拔剑战斗，莫德雷德就不相信她会变成那些贪婪地攫取权力的女人，只是，他一直无从揣摩维拉的想法。疑惑归疑惑，莫德雷德却不会再直接问她。维拉也不管莫德雷德正兀自感慨，向悬崖边走去，步伐谨慎，一如既往地防备着不知何处的危险。莫德雷德不禁感到胆寒，难道他做得过火了？但是那样的话，刚才偷袭他会是更符合维拉风格的做法，如果她下杀手，莫德雷德不觉得自己能有几分活命的机会。所以，她真的只是恰好路过，又为什么要带他上山呢？莫德雷德尽量避免去想凯恩的事，他没去碰头，他们应该知道出了意外，应该已经推迟计划撤退了。现在更重要的是，不能让维拉看出来。
维拉站在山崖顶上，低头俯瞰，奥克尼的大小街衢尽收眼底，莫德雷德不敢乱动心思，安静地站在一旁。一望之下，他就注意到了异于平日之处。街巷之中，一簇簇流火闪过，在视野中拖出流星彗尾，仔细辨认，那是一队队手举火炬的骑兵，好像在追捕谁。
不会吧，莫德雷德抓紧的最后一线希望被维拉无情的声音击碎。
“你的朋友们逃不走的。”
“怎么会？”
“有人告密。”
莫德雷德看向维拉，维拉却专注于城中奔走的骑兵。
“不是我，我没必要加入你们的小游戏。路上有眼线报告，与格兰特里克有关系的几家突然出兵，我才赶回来的。”
“那是谁？”
“你不会希望知道的。”
“好吧。”莫德雷德干脆坐下来，定定地看着城中飘摇的火光。
“他们本来有机会的，可惜，要变天了，再隐秘的港湾也避不开翻江倒海的风暴。”
“你不担心吗？”
“我是庄家。”
莫德雷德都意识不到自己抓了一把石头在手里，直到手中落下一蓬灰土。那个时候，阿尼尔大概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他知道了，却什么都说不了；他看到了，却什么都做不了。
“你为什么拦住我？”莫德雷德挑不要紧地来问，至于得到消息后找到他，对于德鲁伊来说太容易了。
“你牵扯进去，我会很麻烦的。”
莫德雷德摇了摇头，自己不该对维拉抱有幻想。
“看够了就回去。”维拉对此显得兴趣不大，这就想离开。
莫德雷德最后扫了两眼，几点孤零零的火星在角落里摇摆，随时会被一阵微风吹灭。不论维拉在意与否，他都改变不了注定的结局，于是他低头跟上。
越狱未遂，洛特王震怒不已，不容辩说，直接安排了死刑日期。执行前的最后一次朝会上，人们争相斥责卡多和他朋友的叛国行径，阿尼尔握紧拳头，低头掩饰眼里的怒火，约瑟夫看到他的样子，自觉地站远了，却不停下从众的声讨。
判决宣读完毕，柯克上前请求说：“卡多尚余一女，未参与叛国重罪，且尚未有婚约。罪人之女，应加防范，其族内又事务纷繁，人手缺乏。臣自荐担此重任，为王效力，请王准许。”
洛特王对柯克谈不上好感，但听他一番话说得对理，便赞同道：“朕就将卡多之女许配与你，望你勤加努力，不负所托。”
抄写员赶忙抄录王命，诏书发出还需要一些步骤，但王的命令已出，此事已有定数。处理完其余杂碎事务，群臣退朝。柯克自然地走向旁听席，挽起爱琳达的手臂向外走去，爱琳达只是沉默地，双腿像水车受水流冲击而迈动，急切地去递送消息的小猎犬超过了她，舌头舔着嘴唇的狐狸超过了她，臃肿而笨拙的猪超过了她。柯克喋喋不休地谈论对她的安排，爱琳达听了，心直往下沉，直到冷酷的命运施加的压力终于压碎了她，眼前一黑瘫倒在地。而柯克只是唤来两个有力气的使女把她架回去。
王宫前庭，新制的木架在阳光下白晃晃刺地人眼生疼，异界的君主在他那枯骨大门之后等待。宣礼官一板一眼地宣读到场贵族的名号，身后的军乐队适时加以伴奏。视角极佳的阳台上涌出一片金红色浪潮，他们忙于相互寒暄，依照身份和关系给出恰当的招呼。另一边，泥土色的人群铺展到大街上，有些手脚灵活的年轻人攀到柱子上、屋顶上，高声叫喊，或是实见，或是臆想。于是前头的人群因为不耐烦而骚动，于是挤在后面的人伸长脖子张望。当然，他们现在只能看到几个空空的套索在空中晃动，那必能绞杀猎物的圈套。机灵的小贩在人群中穿行，兜售鲜果饮料。
“哎，又大又甜的苹果喽，三个铜板一个，三个铜板一个。”
莫德雷德紧了紧斗篷的搭扣，略略移了两步，以免再一次被小贩缠上。他避得开烦人的杂货商，却避不开人们热切的神情。那些只言片语粗鲁地在闯进了他的耳朵。
“人呢？怎么还不开始？”
“这次是几个？”
“六个，听说是越狱。”
“越狱？哼，真是活该。”
“就是有这些人，我家的奶牛才挤不出奶，该死。”
“人押上来了，看那。”
“喔，我认出来了，有一个我还见过，讲什么婊子养的“帮乌乌”，一坨屎。幸亏那时没听，听说他们还跟魔女搞在一起。”
“可不是嘛，小心中了他们的黑魔法。”
“魔女也该下地狱。”
“摩高丝今天穿的裙子真好看，又想勾引哪个男人了。”
“可怜的孩子，都还年轻着呢，希望天国有你们的位置。”
“该下地狱。”
多数人只为了找点乐子，抖落出连串的市井脏话，反正，咒骂刑犯是最不会错的事。好面子的妇女趁着人聚在一起，使劲地炫耀节日盛装的做工，相熟的人聊着家长里短，耳聪目明的人播送着最新消息。总之，没有人真正关心台上的人为何而死，乃至他们将要死去这一事实本身。
凯恩，这就是你要为之谋求幸福的人，这就是我们要全心喜爱的民众，我们将来所建立的国，就是要交给这些人。他们根本不在乎如何生活，根本不会感谢我们的努力，却可以把我们的失败当作节目。这个世界恨那些向善的人，命运总是在试图把他们压碎，埋没于泥泞。我们都错了，我们不可能改变这一切。
欢呼的浪潮扫过人群，凯恩和他的父亲、孟非兄弟、威斯廷、罗伯逊，六个人被推搡着站上木凳，衣衫脏污而凌乱，像是将要变成的尸体匆匆来履行必要的步骤。莫德雷德冒险抬头，正好望见阳台上维拉跟柯克把酒言欢，爱琳达瘫坐在角落里，丧失了面对现实的勇气和力气。他不确定凯恩会不会认出他，若他要责备自己的无能，怨恨这无能的自己居然还可以苟活于世，就尽管来吧。
但是凯恩只是僵硬地站着，下巴扣在绳套上，目光涣散，眼瞳被地平线割裂。刽子手娴熟地逐一踢开脚凳，在人群爆发的惊叹中，绞索收紧，挂于其上的人体抽搐了一阵，再无动静，永远地。
莫德雷德抓紧衣襟，几乎把自己勒得喘不上气，才不至于当场崩溃。他打了个哆嗦，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世界有多么空虚、寂寞、寒冷。也许跟阿尼尔待在一起会好一点，可是自己又能否忍受待在那些笑面人的中间？
当莫德雷德回过神，人群已散去大半，神父仍在宣讲“上帝的荣光与王的威严的正当”。永远留下的人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像是从未有过生命的一段朽木、一块顽石。莫德雷德赶在别人发觉异常之前离开。
灰暗的天空下，失却了边缘的阴影晕散在街上、墙上、人们的身上，所有的光线都被侵染，丧失了立场，与灰影相交织，不分彼此。莫德雷德也被纠缠进灰光与浅影中，像鬼魂一样无声无息地游荡。他第一次觉得，奥克尼太大了，大得令他找不到方向。终于，他还是走到诺顿府邸，可是，当他在街对面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高官显爵，还是丧失了走进去的动力。他不想再听人谈论今天的死刑，更不想知道他们甚至不屑于关注几个死刑犯。他拉了拉兜帽，确保不会被看见，往城门走去，好歹他还能去一个不会被那些虚伪的话充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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