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里，尽管有园丁精心打理，仍不可避免地流露出萧瑟之意。季节的变换不会饶恕任何人。深浅不一的褐色枯叶散落在斑驳的草坪上，褪尽旧装的枝干正陷入沉眠。一对红嘴山雀在其上叽喳不休，它们的天空没有疆界，王宫与农村的树对它们是相同的。
维拉身着简约而不失身份的礼服，在树下耐心地听他们聊天。围绕花园的回廊中不时路过同样刚刚退朝的官员，多数还在议论政事，走走停停。那些人，终究没有维拉这份闲情，不久，花园里就剩她一人，独立萧索。
小鸟忽而惊飞了，因为接近的沉重脚步，维拉不慌不忙地转身，施施然行了一礼。来者是山岳一般的洛特王，但再硬的大理石也会被风雨刻下时间的印记，他虽然壮硕，却老态难掩，岩浆色的红发中掺杂缕缕金黄甚至是苍白。相较于权力场中忙碌的大小贵族，身处风暴中心的洛特王反而清闲，有的是游玩打猎的闲心。
“维拉统领真是有闲情逸致，朕想跟你聊聊。”
维拉欠身道谢：“臣下深感荣幸。”
洛特王走向花亭，维拉极有分寸的落后两步跟随。洛特王落座后，示意维拉也在对面坐下。
“统领认为现在的局势如何？不用拘谨。”
“陛下这就为难臣下了，臣下不过区区一个统领，怎敢妄议天下。”
“就是要统领说说自己的看法。朕不是傻子，看得出他们没有把话说全，也可惜卡多伯爵，他的罪不至于这样重。但朕老了，有时力不从心，现在，朕要你说实话。”
“陛下明见，只是臣等不报，实是不希望陛下过分操劳。恕臣直言，就兵力上，我们确实不如亚瑟，更何况贵族间相互倾轧，难免落于下风。幸在根基稳固，而亚瑟对于战争缺乏经验，防守无忧。”
“亚瑟凭什么能有如此强势？明明我们才是正当的统治者。我记得，统领你也曾是亚瑟。”
“有劳陛下费心。梅林的魔法固然是他们的一大优势，南方贵族与民众的支持也不可忽视。梅林作为老魔法师，煽动人心的能力不可谓不强，整个局面实际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臣正是察觉到这一点才选择离开，但多数人会因梅林提供的强大力量和美好图景甘当他的棋子。所以他一时召集并武装的力量能超过我们世代的积累。”
“他们瞎了眼了吗？明明朕坚守的才是真正的骑士道、真正的正义。他们那算什么？小孩子拿着木偶人过家家？”洛特王怒吼，一拳砸在石桌上，发出轰然巨响。
“对于民众和部分贵族，血统、荣耀、古老传统都与他们无关，谁为王者不影响他们的生活，他们只在乎让自己活下去。上面的人怎么说好，他们就怎么说，为了保命，为了多挣一块面包。对这样的人讲道义是没有用的。”
“混账东西，就为了石头里一把破剑。统领有一点说错了。心向美德，是每一个基督徒的品质。要不是这帮臣子成日只顾争权夺利，只要能让那些人看到朕所坚守的正统道义，他们自会抛下那些魔法傀儡来追随朕的。”
“臣知错。”
可惜你只是个女人，不然朕一定提拔你作为表率。可悲啊，朕想推行骑士道，身边却没有一个真正的骑士。”
“臣明白。陛下用心良苦，臣等不胜惶恐。”
“你们尽说漂亮话，又有哪个在真心主持正义，盖尔贵族的优良传统，就只剩下这些高级语了。”
对此，维拉只有苦笑。
洛特王也知道跟维拉在这点上纠缠无用，便命令道：“你先退下。”
于是，维拉告退。
只剩下洛特独立寒秋，锐利的目光穿过宫墙直抵远方，遥想曾经的金戈岁月，等待下一秒号角响起，便会跨上战马、挺起长矛誓死冲锋。然而没有，只有片片黄叶在他身边飘零，在下一个春天之前化为腐土。
维拉自然地走过门厅，自然地停下脚步，身穿皇家号服的仆人向她欠身请求留步，而她身侧，宫廷卫士巧妙地组成合围之势。这一切的变动，维拉早就留意到，她就是要去见那个人。
“统领，宫廷总管有请。”
国库之侧，有一间议事厅，厅内悬挂的，并非绣有英雄故事与异兽的羊毛毡，而是紫色的东方丝绸，地砖铺成黑白相间的菱形，光亮如镜，空中飘荡袅袅香气。这就是那八爪蜘蛛的巢穴，它就是蹲伏在这里，操控着覆盖王宫的巨大蛛网。维拉正走在其中一根蛛丝上，看不见的丝线微微颤抖。
格兰特里克正在下棋，棋盘上的棋子只有一方，已是残局，厮杀正盛。他似乎没有注意到维拉在他对面落座，用无形的棋子空走一步。
“平局。”
格兰特里克摸着下巴思考良久，终于还是放下手中的棋子。
“你下不赢的。”
格兰特里克拍拍手，立刻有侍从来收走棋盘。
“统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值得称赞。”
皇宫的每面墙都有耳朵，他不可能不了解御花园里的谈话。
“多谢夸奖，见妖精我还会说妖精语。”
“哦，那见我该说什么话？”
“说聪明人该说的话。”
“请问统领，什么才是聪明人该说的话？”
“防线一直在收缩，是因为军费吃紧。布赫林和西华德虽老，统率现有的两到三倍兵力不成问题。他们需要支援。”
“统领贪心了。”
“总管认为我是贪心还是先见不足？”
格兰特里克看似友好地笑了一下：“果然是聪明人，可惜我不需要聪明人。”
“但是梅里沙好像很需要，尤其是可以带兵的人。而且一个只能寄居在别人屋檐下的人，也不敢怀有其他心思。”
“他最好的选择是不停换屋檐。”
“那好像很麻烦的样子。我只是想找个能挡雨的地方，要是还有盐和面包就再好不过。”
“那些梅里沙也能给吧？如果他真像你说的那样需要你。还有维奇，虽然差一点。”
“但是他们的眼力不如你呀，现今的局势，可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过去的，看得越远才能走得越远。”
“但是仅仅看得远是没用的，我这个人，还是尊重盖尔贵族的传统的，统领要是先辈有什么大功劳，我是不会吝啬的。”
“要是真有，我愿躺在某个小城堡里睡觉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拼命。”
“那就可惜了，你这样的人物该选一个更好的家族。”
“上帝没有许给我的，我不会强求。”
“统领要求不过分的话，我想我还是能帮忙的。”
“我先在此万分感谢。”
“还有，不知统领最近是否有空？我驯了一只眼力极好的灰背隼，就是脾气大了些，扑击的动作也极漂亮，希望你能同来观赏一番。若是它不听话，旁边的弓箭手都是拉满弦的。”
“万分荣幸。”
维拉走后，佩里斯掀起丝绸帷幕，坐在格兰特里克旁边，把怀中的信件摊在桌上。
“父亲，这是近期送来的信件中我认为需要你过目的。”
格兰特里克挑了几封信，简单扫了一眼，评价说：“有进步。你认为如何处置维拉？”
“她可能是一把好用的剑，但是我们不需要她，也许，该杀了她以消除威胁。而且我不喜欢她现在的生意，那些乡下佬太臭了，朝廷上都乱套了。”
“你还是太意气用事，好剑不用，也可以收起来备着。这种小人，不是为钱就是为权，是可以使出一切手段的，没必要抢疯狗的骨头。而且，老的不一定好，新的不一定差，那些人，是要动动了。”
“小人多的是，不在乎多她一个。”
“这你就说错了，多，不代表可以挥霍，越是富有的商人，越是懂得利用货物的价值。这些能被钱财收买忠诚的人，用得得当，是有奇效的。”
“那如何不让她威胁到我们？”
“剑，要藏在鞘里；人，要加以限制。多多少少让她捞点好处，时时刻刻提醒她注意身份。你去办吧。小心别被她迷住了，哈。”
佩里斯低头掩饰尴尬的脸红。“父亲，我这就去安排。”
“行，去吧。”
莫德雷德掠过树梢，身下，时日无多的老叶因他掀起的气流摇摆，他绕着山谷盘旋，雨雾沾湿了双翼，令他无能高飞也无可远行。为了赶走眼前苍白的面孔、那些木然的眼神和发青的嘴唇，他重新翻出那些晦涩难解的古书，疯狂地练习直到自己再无思考的精力。不知道德鲁伊能不能完全把自己变成鸟，一只完全遗忘了自己曾为人身的、生命只剩下飞翔的鸟？
然而他还是对抗不了已死的灵魂，过往的记忆指引方向，他看见那片草地，无情的草木依旧苍翠，曾在此追逐嬉戏的人却不会归来，恍惚间，他听见风带回逝去的笑语，他惊讶地看见一个人拖着深灰色的影子孤身走来。
莫德雷德直起身，用翅膀兜住风，就势一沉，蹲落在地。魔法羽毛散作碎光，而不等它们散去，他已踩响林间枯叶，向草地奔去。
听到响声，阿尼尔猛然转过身：“莫德雷德？你…你没事吧？”
莫德雷德跑到他面前，扶着膝盖喘气，“没事，你也，还好吧？”
“还好，我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又不敢差人来问。”
他们不约而同陷入沉默，城墙立在眼前，他们却试图假装不存在。
“我觉得，我们不该总是回避，他们不在了，我们不该停下来。”
“可他们，都死了啊。”
“莫德雷德，我知道，这令人难以接受。但一人的受苦将换来世人的福祉，我们都有这样的准备。既然我们还没有失去一切，现在就该咬牙坚持，不能让他们的牺牲白费。”
“又有什么用，我除了害死身边的人，又有什么用？”
“是呀，你害死了他们，我也害了他们。四天前的晚上，我本可以带家兵出去帮他们，再不济，霍普顿和卡忒肯定能帮忙，可我只是像个胆小鬼一样坐在屋子里，战战兢兢地听外面的动静，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敢，像个小女人一样背诵祈祷文。比我强比我勇敢的人都走了，我这个懦夫却活了下来，你以为我能让自己好过吗？可是不管怎样我活下来了，再愧疚再痛苦也好，只有活着才能继续走下去，才能在理想实现的终点告诉他们他们走过的路是有意义的。希望他们能在天上看到。”
“阿尼尔，你还要干下去？”
“嗯，当然，你如果怕，呃，觉得我太傻的话，也不用再帮我，我自己也能行。”
“怎么会！我就剩下这条命了，还怕什么？”
“别这样说，你自己的命，只有你自己知道有多珍贵。”
“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一起努力。”
“嗯。”
“我先回去了，有事再来找你，你千万保重。”
阿尼尔走远了，莫德雷德抬头仰视灰霾弥漫的天空，那些死去的人能看到他吗？他暗暗发誓，他一定要让他们的理想实现。好容易被寄予希望，他不想再一次让相信自己的人失望，哪怕他们可能不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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