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拉不再清闲，书房里的访客增多了。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趾高气昂的样子真让人怕他们撞到门框，侍从尖声高叫他们的名号，即便这样也要为声音太轻挨主人一靴子，假如他们觉得维拉卑躬屈膝的度数不够，就骂出一连串脏话，连酒馆里的佣兵都要在他的脏话功力前深表佩服。好容易请他们坐下，他们带着一脸对这寒碜地方的嫌弃，仿佛维拉有什么要求着他们似的。至于莫德雷德，只被当作是立在墙角的装饰品，他得以看着双方脸上堆砌假笑交换虚伪之辞，虽然一字不漏，但贵族间绕着弯子说话的方式让他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谈的交易。真无聊，他翻着书，一个字也看不进。
熬到维拉出门，估摸她十天半月不会回来，他松了一口气。尽管维拉布置下许多任务，但他并不着急，时不时去冷清的骑士营转转，散步走过一个下午。
这天刚过晌午，莫德雷德走在山谷东边的山脊上，不期然地遇见了贵族的骑手。那人转过头看到他，相当高兴地喊：“嗨，骑士，能告诉我下王城往哪边走吗？我跟朋友出来玩不小心迷路了。”
那双倒映天蓝的眼睛让莫德雷德微微失神，不过他很快回话以掩饰自己的窘态。“大人不介意的话可否让在下带路？这里有很多魔法陷阱要小心才是。”
骑手牵马走来。“当然不。”
莫德雷德带头走在隐秘的小道上，骑手大概是无聊，挑起了话头：“我是阿尼尔，你叫什么名字？”
莫德雷德回答：“卑名不......”
阿尼尔打断了他的话：“要说直说，我记得骑士说话不是这么酸溜溜的。”
莫德雷德回过头看他，金发的阿尼尔真的很像那个人，迟疑了一下，说：“莫德雷德，维拉的骑士。”
“后面那个就不用强调得那么清楚了。骑士该不会都像你这么迟钝吧。”
“如有冒犯我深表歉意，只是您让我想起一个人。”
“你见过伊奥斯？”
莫德雷德第二次因为惊讶停下脚步：“你怎么知道？”
阿尼尔毫不在意，说：“因为很多人都说我跟他很像，虽然在这里这不算一个好评价，但我确实喜欢他的行事风格，我真觉得他会是个理想的君主。要是我也是卡梅洛的亚瑟就好了。”
“难道您拔剑失败了？”
“我还没去试过，妖精不会拒绝我的，你说是吧？”
“那您应该去试试。”
“我不能走啊，虽然我已经无数次惹到老家伙们了。不怕跟你说，我讨厌家族血统这类东西，但这就像一种诅咒，不管你愿不愿意，到处都能体会到它的存在。人们因为一个名字来亲近你、巴结你，你做什么都会分享到家族的关照，你的一切是家族的，同时也意味着，失去了它你就什么也不是。在我看来，世人所向往的，不过一只太难逃脱的牢笼。”阿尼尔自嘲地笑笑，“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你大概是听不懂吧。不如你讲讲伊奥斯，这里能听到的他的事迹假多真少。”
“怎么说呢，就是把所有给正义的维护者的赞美词都用上，也不会过分，他的美德甚至能化为可见的光辉，有他在身边就会让人很安心，有他在前面就会觉得没有困难不能被克服。为了再见他一面我死也甘心。”
“真是奇怪的形容，不愧是魔女的骑士。”
跟那个没有关系，是他生来就注定的现实，莫德雷德悲哀地想。
话聊得投机，不知不觉就到了森林边缘，莫德雷德有些后悔刚才没有偷偷绕弯路。已经可以看到几个骑手在草地上策马追逐，大概是阿尼尔的朋友，莫德雷德停在林地的阴影里，心下舍不得告别。
阿尼尔摘下手套，伸过手来：“交个朋友吧。”莫德雷德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不高兴？”
“太荣幸了。”莫德雷德同样伸出手。
“先说好，以后不准跟我用跟老爷打交道的那一套，要当我们的朋友就不用把自己当外人。”说到此处，阿尼尔忽然挑起恶作剧的笑容，拉着莫德雷德往外跑。“一个人多无聊，一起来玩吧。”
虽然莫德雷德完全来得及躲开，也有能力挣脱，但他情愿跟阿尼尔走，哪怕回去晚了被维拉责罚。阿尼尔的朋友也都是些很好的人，跟他们在一起让他想起了在卡梅洛的日子，并且他丝毫不用像曾经一样担惊受怕。
时间在快乐中悄悄溜走，莫德雷德一边匆匆往回赶，一边祈祷维拉不要那么快回来。
他祈祷得不是很诚心，天父大概只实现了一半，他回到骑士营的时候，看见维拉的书房亮着烛光，硬着头皮走过去敲门，没人应，于是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
维拉难得喝多了，醉倒在书桌上，左手曲起权作枕头，右手伸直，手里还握着酒杯。莫德雷德还是第一次见到维拉这幅模样，于是凑近了细看。她侧着脸面朝左手边未灭的蜡烛，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淡影，发束凌乱，大半越过后颈堪堪搭在肩上，散成扇形的索桥，几绺垂挂眼前。放下防备的她完全没有杀气，安详闭合的眼帘隔绝了凌厉的目光，不知情的人会误以为她是偷懒贪杯的女仆。想起她扮演牧羊女时的自然，莫德雷德有时怀疑牧羊的歌女才是她的本相。柔弱与强大如此矛盾地集合在她身上。
看着这样的维拉，莫德雷德感到一种无言的悲哀，对于自己的迟归有些后悔。想着至少做点什么，莫德雷德尝试拿走酒杯，结果发现维拉抓得紧到没法不弄醒她。莫德雷德最终放弃了，转身从书架上拿下看了一半的书，吹熄了蜡烛，回到自己房间。
莫德雷德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中醒来，生锈的铁链让他不得不弓身跪在深坑中央，枷锁锋利的边缘磨得他手腕脚踝火辣辣的疼，血痂、衣服和锁链黏在一起，一动就仿佛撕裂皮肤。难耐的饥饿搅动五脏六腑，腹中的恶魔似乎要从他口中伸出干枯的骨爪，攫取他面前的血肉。莫德雷德咬紧牙关。凭着晦暗的光线，他感觉到面前这些血肉模糊的躯体曾是他极为重要的人，他们遭受无妄的地狱之刑，现在又被人可耻地用来带给他痛苦。虽然他不认识他们，但那种愤怒是不会错的。可是，他抬起头，深坑边缘站着的绝不是三位亚瑟。唷，看看那条杂种狗，烂成什么样子了，伊奥斯绝不会说那种嘲讽话。想想他们曾经不可一世的模样，现在这些狗粮还真是赏心悦目啊，狗儿啊，你可不要浪费我们一片好心，亚特从不会那么残忍。我们要来赌一下他饿到什么程度才会低头吃屎，怎么样，莉格，莉格就算嘴硬还是个容易心软的人。莫德雷德强迫自己低下头研究青苔的花纹，可他们有意让那些语句灌进他耳中，就像顽童在笼外肆意逗弄狮子。而这一切的根源，他转过半圈，深坑另一边站着紫袍的魔法师。老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如此对我？
他想吼叫，他想质问，可在这里他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仇恨与愤怒在胸中淤积，压迫肺叶使他无法呼吸。他知道在那些力量面前这牢笼比纸更脆弱，他知道他可以轻易扯断铁链、再撕碎那些以他的痛苦为消遣的人，他更知道这是梦，这里的行为无从影响现实，但他不敢，因为痛苦是真的，仇恨是真的，低声诱惑的恶魔，是他自己。
他是如此的害怕加在自己身上的诅咒，甚至不敢在梦中实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噩梦，为什么会被强加无端的仇恨，那就反抗吧，他听到自己说，杀死他们，打碎这不公的世界。
不要，他感到自己撕成两半，一半在床上惊醒，满身虚汗，被拒绝的一半带着力量和仇恨蹲伏。
莫德雷德用颤抖的手试了两次，才终于点燃了蜡烛。窗外，明月高悬，启明星未升。他喘了许久的气，才定下心来。还在卡梅洛时他就被噩梦困扰，就算他明白亚瑟们对他真心的关切，猜忌和怀疑还是与日俱增，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不得不离去的理由，他怕自己有一天会屈服于梦中的痛苦，接受那恐怖的力量。离开卡梅洛让他得到了一段时间的安眠，但大概是阿尼尔让他回忆起过去，引领梦魇回归，变本加厉。
他拿过书，用罗马军法的排兵布阵分散注意力，以防恐惧的梦魇再一次找来。
莫德雷德来到维拉书房，维拉正在整理信件，神色如常，宿醉的痕迹消失无踪，莫德雷德走进书房甚至不能引她抬一下头。
莫德雷德犹豫着走到书桌前，试探地叫了一声：“维拉？”
维拉抬起眼睛，碧绿的眼眸中没有杂质，仿佛能看透一切。
莫德雷德心虚地低下头，轻声问：“有没有能让人不做梦的药？”
“做噩梦了？”
“算是吧。”
维拉拉开手边的抽屉，随手拿出一个小瓶立在桌上。莫德雷德刚要伸出手，她接着说：“你可想好了，梦会被忘记，但痛苦仍在。”
莫德雷德最终还是收下了药水。今天又有两个人来找维拉，莫德雷德心烦意乱待不下去，就先告退回房了。
晚上，莫德雷德对着药瓶坐了许久，还是没有再碰一下，吹熄烛火，不情愿地睡去了。
这次，他行走在无星的黑夜，不知多久，赤红的朝霞从东方喷薄而出，一刹那染红了天地。但他脚下的土，本就是红的。他昔日的亲友，为他而战的士兵，他们的死躯铺满地面，鲜活的回忆也同时死去，像炽热的熔岩在他那空壳似的皮囊里冷却，沉重无以言语。而不远处，真王登临巨石高台，俯瞰战场，这里的一切死亡都将标记为他的赫赫战功。世上的人们不得不选择支持某一方，但他们到底有什么区别让一方常享胜利，却让另一方做了史诗里的陪衬，到底是谁决定真王可以以他们的惨景为自己的光荣。这世界总是不公，为了编写一部英雄的史诗，不是英雄的人们必须悲惨死去。
莫德雷德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魔剑，他还有机会改变。可是，那才是他发誓效忠的王，他应该为此向他庆祝，至多也只是提醒他战争的不义。他是那样仁慈的君主，肯定听得进去。
不一定哦，人们往往沉湎于胜利的喜悦。股股黑烟升腾而起，凝聚成流着血泪的痛苦人形。你是我们的孩子，你该为我们复仇，去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我不认识你们，就算伊奥斯做错了什么，也不需要这么重的惩罚。
可是莫德雷德说不出话，只能被动地接受亡灵的鼓动。那声音如利爪抓划心脏，而他甚至不能以死亡逃避，如果他在这里死去，又是谁将在世上行走。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忽然降下漫天飞雪，暴风卷起密集的雪阵，白色遮盖了血色。虽说他的梦里总是天色阴沉，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梦中下雪。身边的亡灵退去，场景隐没，他站在一片苍茫中，迷失了方向。莫德雷德转身四顾，眼角掠过一抹灰影，他顶着风雪走去。
近了，他意外发现那是维拉。她坐在突出雪地的巨石上，仰头看天，一片六角雪花在碧色的水晶镜中逐渐放大，最后冻结在上。细长的发束及地，盘旋在雪中半隐半现。
“你在这里意味着，这是现实吗？”莫德雷德摸了下冰冷的嘴唇，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出声。
不，这是你的梦境。维拉转过头，挂在脸上的霜花直往下落。但梦是自己的现实。
“假如我在这里动手，他们会怎么样？”
你的现实，答案也只有你自己知道。
莫德雷德咬紧嘴唇，他其实早就知道答案，只是不愿承认。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月之影连结所有梦幻。
“那你到底是真的维拉，还是只是我的梦？”
都是。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遭受这样的噩梦？”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幸接受如此深重的仇恨，它将给你带来巨大的力量，你只是在恐惧自己。
“我不需要这样的力量，谁喜欢谁拿走好了。”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无法夺走。天赐的礼物，你终有一日会需要它。
“但我现在只是讨厌它。”
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天霁，目力所及是一片起伏和缓的雪地，安详宁静，莫德雷德把剑插在一边，用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语气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
没用的，等到春来雪化，你还是要面对真相。破解噩梦最好的办法就是看到结局。
可那样的梦，真的有结束的时候吗？莫德雷德只是在想。
你必将走过仇恨，才能知其所如往。
维拉站起身清理身上的落雪。我明天要走，大围猎之前回来，好好照顾自己。
在不合常理的梦境中，几步工夫，维拉就已不见人影。
黑水晶般的夜色中，维拉坐在莫德雷德床边，侧过身子低头看他痛苦的表情，不带感情地命令道：“走开，他还没有准备好。”语气凛冽如西风。
黑马样的恶魔收回探进门的半身，同时带走环绕周身的黑烟。
维拉悄然离去，顺便带走了水晶的药瓶。
莫德雷德醒来的时候，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亮了空置的床头柜。他穿好衣服，到维拉书房转了一圈，她果然已经走了，难得热闹的骑士营又冷清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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