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鹿言情小说网

无冕之王 十二

大战在即,阴云压住了日光,也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心头。凯兰崔尔有不好的预感,也只能硬着头皮上阵。

三两只心急的乌鸦发出难听的叫声飞过众人头顶,失望地盘旋两圈飞走了。在场的人都为这个不详的预兆皱起眉头,包括维拉。

“莫德雷德,这里交给你,我要离开一趟。”

剑拔弩张之时,只有很少人关注风一般倏然离去的维拉。

正是退潮之时,白浪搓洗着海滩上的血色,带回大海。

意外的外敌入侵被抵挡住了,但代价高昂。为敌的人们拥抱着死去,生时相斗,僵冷的躯体却相互扶持保持站立,脸上残留着临死时病态的狂喜。

史泰德艰难地起身,环顾四周,身边的兄弟躺下再不能回应号角。成为无关血缘的兄弟需要几十年,失去却只需朝夕。维拉放下手中空了的药剂瓶,就在尸体上坐下,因为实在没有露出的沙地。

“就剩我一个了吗?”

“抱歉,我来迟了。”

“不,你来早了。”

“总要有人留下来掘墓,代替他们喝完剩下的酒。”

史泰德咬牙站起,踉跄了几步,跌倒在地虚弱地抽搐,他连为自己找个墓穴都做不到。他扶着一把插在地上的长剑站起,目光扫过一个个昔日把酒言欢的兄弟。

维拉起身站在他面前说:“不介意我帮你吧?”

史泰德摇摇头,兄弟们也不会介意的。

维拉踩着奇异的步伐,手臂挥舞,半唱半念:

“以虚空之主、此世之王的名义,

命风与海涛奏响哀歌,

岩石与沙,吾之仆从,

在毁损的生命之殿上筑起死亡的祭台,

向瓦尔基丽们献上牺牲。

英武的女神,请护送勇士去往瓦尔哈拉永恒的筵席,

君主的狩猎队留着他们的空缺。

异世的号角已然吹响,

持杖的使节静立在旁,

战士们,放下钝重的刀剑吧,抛弃疲惫的躯体吧,

彼国的使者将带你们去领受应得的勋章。

留下的人在你们身后祝福,

祝福亡灵,祝福生者。

让刻有功绩的白石墓碑矗立,

让指引亡灵的不灭灯火燃烧,

风在悲号,雨在哭泣,

黑袍的送葬人铃声远逝。

今朝吾等为你送行,

明日何人指引吾等。”

沙石的傀儡从地面升起,抬起烈士之躯放入干燥的墓穴,林立的白色十字代替了焦黑的树林,沙滩上只留半埋着的金属残骸,乌鸦在捡食残肉。维拉仰首灌下半壶酒,止住哀声,剩下半壶洒进带走亡灵的潮水。

史泰德刚想发问,维拉却先一步说:“他们在等你,你的日子还在后面。”

他们不约而同地眺望在海面上燃烧的夕阳,静得只能听到有节奏的海涛声,逐渐暗淡的红光将维拉的影子拖得很长,颜色灰暗。他看着维拉静默的背影,却不明白,以维拉的年纪,为何眼底却有同样深重的悲哀。

沿着海岸线走去,高耸的海蚀柱像忠诚的守望者,不为溅上的鲜血动容。

“你都看见了。”

墨蓝衣袍的老人仿佛岩石的部分,在石柱顶端巍然不动。

“跟涨落有时永不枯竭的大海相比,人的生命何等渺小。悲伤乌鸦,你不应抱有太多感情。”

“你觉得我还有感情吗?”

那样的高度实在看不出蓝色巡礼是在点头还是摇头。

维拉走了,莫德雷德接替她统领骑士,却只能听从凯兰崔尔安排在阵前冲锋。

莫德雷德现在才明白,像维拉那样直面敌方大军,需要多大的勇气。身边的骑士一个接一个倒下,他的前后都是杀伤的利刃,放眼望去是连成一片的敌视,整个世界的寒意向他涌来,唯有用十倍的杀意去抗争。既然不用担心伤到自己人,就彻底放开,把自己交给剑,莫德雷德甚至为飞溅的鲜血感到快意,仇恨填补了空虚,魔鬼在冷笑,而他已无力阻止,因为那是他一直压抑着的自己。

他是如此的沉浸其中,以至忘记了自己何时倒下。待莫德雷德从血色的梦中醒来,他已接到黑暗王国的请帖。断矛穿过胸口,随着每一次呼吸起伏冒出血沫。浑身疼痛,哪怕不知自己还剩下多少。他终于没能逃过命运的影子,放弃挣扎。

他被抛弃于此,亡灵的禁地拒绝生者。不可能期望谁会找来,维拉莫名离开,凯兰崔尔从不顾惜他们的性命,其他人远在千里之外。能听得到微弱的喘息,试图留住最后一口气,依偎着的躯壳冷去,此地的灵魂都将孤独踏上永寂之路,哪怕气息相吹,也若远隔重山。

腐烂张着畸形的大口挑拣晚餐,滴下的口水散发腥臭的味道。蝙蝠翼革做衣的小妖对濒死者品头论足,不正经的笑闹破坏了严肃的气氛。只有死去的眼睛才能看到的幻影游荡,窃窃私语。莫德雷德闭上眼睛,听见乌鸦扑翅的声音。

莫德雷德在地狱中睁开眼睛,身体无法动弹。某种巨兽的骨骼如希腊神庙的立柱成排成列,在火光下发黄,其间的黑暗带着寒气冻结灵魂。他面前是熊熊燃烧却没有温度的火焰,莫德雷德毫不怀疑它会扑来将自己烧成灰烬,火焰背后狱卒在等待晚餐。

看清对方的模样,莫德雷德确信自己还活在世上。维拉抱着双腿蜷缩在树干根部,下巴埋在膝间,低头看着火光照亮的地面。凉意来自涂满全身的膏药,用细麻布仔细包裹好。这里只是片森林,深山某处有孤狼长嗥,声声不绝。

维拉是否曾这样看着重要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莫德雷德掐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那种情形怎么也不适合放到维拉身上。

听到动静的维拉抬起头,隔着火焰看他。莫德雷德被盯得不自在,于是问道:“我没死吧?”

大概觉得问题没意思,维拉转过头不搭理。

不吭声的维拉实在没有存在的实感,莫德雷德没话找话。

“我现在在哪?”

“福德森林。”

“为什么不回去?”

“为什么要回去?”

“受了伤不是应该回城接受治疗吗?在这里找食物和药品都不方便。”

而且在卡梅洛还有亚瑟的关心。不论谁受伤,亚特总是最着急的,伊奥斯和莉格则会故作轻松来安慰他们。因为梅林对他的嫌弃,莫德雷德尤其受他们关照,以防梅林趁机动手。有时光看他们为自己忙碌的身影,就感觉伤好了大半。不过显然奥克尼不会有人关心他,维拉也不会理解这种感觉,莫德雷德也就没说出来。

维拉却像是知道他没说出来的话,说:“你在卡梅洛过得太好了,莫德雷德,这里是丛林。你只有显出你的尖牙利爪足够威胁到他们,才不会变成食物。记住,在这里不可信任任何人,尤其是在自己掩饰不住虚弱时。”

残酷的法则对没见过大人世界的莫德雷德毕竟太难了些。他不知道那个世界的荒谬:参加宴会的宾客会成为餐桌上的菜品;儿子杀了吸他的血为生的母亲,又以亲骨肉的骨髓为食;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其实是仇家送来的毒龙,日夜念着杀死童年好友。

“但你救了我,而且不止一次。”

“救了你不代表我不会吃你的肉,以后你自会明白。”

“大家就不能都像在卡梅洛那样,相互信任,相互关照。要是都能像亚特那样想,就不会有这么惨烈的战争了。”

“有人就有社会,卡梅洛也不简单。你看见的只是幕后之手构筑的幻象,小孩子的梦,终究是要醒的。”

“那是谁?伊奥斯有危险吗?”

“取决于操纵他的人如何计划,知道太多对你不好。伤好之前待在这,食物和水我会送过来。”

身体终究太疲惫了,莫德雷德翻了个身又睡过去了。

刚开始几天,伤口的恢复需要大量能量,莫德雷德整日处在半梦半醒之间,昏昏沉沉也就过去了,只有每天日落后维拉送来炖汤时他才会挣扎起身吃晚饭,并以此计数时日。只是,能保持整日的清醒后,日子骤然长了许多。当他过去那点可怜的回忆已经被咀嚼地像嚼了太久的咸肉那样无味时,当安静的森林没有任何能引他关注的事时,他觉得自己就要发疯了。他不顾伤口撕裂,几近极限地练剑,如同与死敌缠斗,用肉体的痛苦去对抗独处的孤寂。他不顾维拉的警告,漫无目的地走进森林,指望至少看到人影,哪怕是樵夫,甚至是妖精都好。但每一次,他都会因寻路技艺的生疏走回原处,而维拉的布置也保证了森林的居民不会打搅他。他不顾过去的恐惧,召唤噩梦,可是连在梦中他也是独行荒原。每日过来一次的维拉成了他唯一的安慰,让他抓住了最后一丝理智,他甚至为此调整自己的作息时间,白天睡觉,晚上就坐在火堆边,看维拉躺在摇曳的阴影中,看她在第一缕晨光越过西山前离去。

他害怕万一有一天维拉不再来了。结果恐惧成真,他呆呆地看着清光染满翻滚的灰云,而维拉一夜未来。前几日留下的干粮足以支撑半月的生活,他试图让自己宽心,维拉只是有事暂时不来。然而那没有用,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笑,笑自己多情,诺大一个不列颠,从来就没有自己的位置,哪怕是在这个角落,他也被排挤,被拒绝,因为他不应出生。连续几夜,火堆只照出他的影子,他相信自己会在食物耗尽之前死于自己在影子中挖下的坟墓。他知道自己正被恶魔纠缠,可他甚至舍不得恶魔的陪伴。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忍受独来独往?莫德雷德试图让自己变得像维拉一样冷酷,但冰山在阳光下悄然融化。他不明白,维拉怎么能接受在春天也保持冬天的寒冷的生活。太习惯于卡梅洛的热闹,太习惯于亚瑟们的陪伴,莫德雷德不可能知道,在维拉的生活中,只有身边不留任何人的位置,才能生存。

日夜的变换对他失去了意义,他不知自己何时睡去,何时醒来,何时在孤寂无声中,一睡不醒。终于有一天,他在半夜醒来,意识到火堆边多了一个人影。他以为是幻觉,或是做梦,但他从没在梦中见过维拉。所以他只是看着,僵坐在一旁。

他听到自己低声自语:“维拉,你也会孤单吗?”

“会。”

莫德雷德吃了一惊,不知是为维拉回答这个问题,还是维拉的回答。

维拉也坐起来,也许她就没睡,甚至没有离开,只是躲在一旁看莫德雷德无可自制地滑向疯狂的深渊,像所有邪恶的魔鬼一样。

“可是,我还以为你经常独处。”

“独处不一定会孤单,主人不邀请,客人不能进门。”

“怎么可能做到?我都快疯了。”

“当你知道是谁不离不弃永远陪伴你时,你在独处时只会感到宁静,甚至会渴望独处。有力气发疯,看来你的伤已经好了。”

“是的。可以回去了吗?”

“算了,不强求你一次就明白。先去睡一会儿,明天才有力气走回去。”

维拉的事情让梅林意识到真王还没准备好,召回了出征的队伍。有些恋战的在边境线徘徊了两三仗,也不得不回去。虽然没能攻下拜底格灵,但也没让亚瑟讨得便宜,对于贵族来说,战争之后从不缺少庆祝的理由。

所以不难解释军队仍在路上就开始策划盛大的庆功宴,期间利益往来不必多说。等到每一分功勋及相应的奖赏都纷争落定,他们也回到了奥克尼。

凯兰崔尔出尽了风头,人人赞扬将军之子的风采,他又极尽张扬之能事,说得自己如阿克琉斯再生。罗约姆功过相抵,仍旧是水舞者,但他们回去也用处不大,他们的心已不在剑上。

维拉自己则完全被人遗忘。她既不得宠于王公,又没有大家族作为背景,明显拿不出好处,叭儿狗似的讨好者压根不在她身上浪费心力。当然,总有别有用心者,总有人会知道维拉真实作为,那是太长的线,一时收不回来,此处暂且不提。

一向的惯例,维拉带上莫德雷德去参加晚宴。在凯兰崔尔的盛情邀请下,他们同立下战功的大家子弟同桌。可惜,在一堆被流苏、宝石、刺绣过分装饰的礼服间,没有功勋的维拉反而更像军官。

推杯换盏间,一位贵族小姐为了敬酒经过维拉身边,似乎因喝多了而绊了一下,紫红的酒液泼洒出来,假如维拉没有恰好去拿面包而偏开半分,就要当众出丑。

“哎呀呀,太不好意思了,没想到骑士统领大人居然如此光荣地坐在这里。”那大小姐做作得令人作呕。

“一点小事不足劳小姐的心。受到凯兰崔尔邀请,在下是不敢不来啊。”

听到这个名字,那女孩明显顿了一下,用一种带刺的口气说:“做人可要知足。”

“小姐有何高见?”

她高抬下巴,警告说:“作为女人,太过操劳不好。你已是骑士统领,就不要高攀少爷。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

在她嘴里冒出更委婉更恶毒的嘲讽话之前,凯兰崔尔钻了出来,彬彬有礼地向维拉赔罪,拉她到一旁说悄悄话。那些甜言蜜语又怎么逃得过维拉的耳朵。

几个侏儒在场中上演杂耍,维拉挤在站着的观众中。一只毛茸茸的手摸索着伸过来,维拉挪开两步,却又有一支不怀好意的胳膊拐出来,逐渐将她逼到心不在焉的看客所处的稀疏的外圈。

凯兰崔尔面朝维拉从人群中走出,端着酒杯,喷着呛人的酒气接近。维拉像所有洁身自好的少女,本能地退避,身后恰好是扇门,留下了周旋的余地。但是走廊上空无一人,莫德雷德不知维拉打算如何处理,不敢轻举妄动,凯兰崔尔把他视为空气,率着一众狗党散成半圆形将维拉困在墙边。对那些猥琐面孔的人来说,面前的一幕比输掉的财物更有吸引力,能够玩弄闺阁中的明珠于鼓掌间的人自然不用担心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

“去找西华德,不要管我。”他们醉得太厉害了,听不到维拉的话。

莫德雷德倒退几步跑走,他们见最后一点麻烦也没有了,更加肆无忌惮。当西华德的脚步声响起时,凯兰崔尔正把维拉压在墙上,一手勒住她的腰,一手在她上身揉捏,维拉衬衫领口已经打开。她从脖根到额顶都是绯红一片,用自己最后一点无力的形式上的抵抗反抗暴行。

西华德的怒吼能让雄狮闭嘴,当然也让凯兰崔尔立时收手,在一旁。他比被浇了一盆冷水清醒得还彻底,脸色煞白,不自主地打着寒战。站在洛特王一派的西华德最是正直无私,看不惯欺压弱小之事,虽然人们在背后嘲笑他的迂腐,但是洛特给他的权力却是实实在在的,由不得做下恶事的人不怕他。凯兰崔尔知道他不会放过自己,而他的朋党见势不妙都脚底抹油开溜。他狠狠地咬着牙,没想到大意放走了一条杂种狗居然招来一头熊。

洛特王被打搅酒兴,满面恼怒,阴沉着脸看着跪在脚下的二人,一个是凯兰崔尔那小白脸,一个是背叛的亚瑟维拉,西华德说明事情的大概,语气坚如打铁。他虽然赞赏西华德的作风,但现下他因此摆出的难题却让他几欲发火。按情理来说应该严惩凯兰崔尔,可是对方是身有功勋的将军之子,而维拉卑贱如庶民,实在不值如此待遇。

“都是那妖女的错,应该把她绑上火刑架烧死。”人群中一位小姐高声叫喊。

“肃静。”洛特王大吼一声盖过人群的嘈杂,语气愈发不善,凯兰崔尔抖得也愈加厉害。

西华德笔挺地立在凯兰崔尔身边,用凶恶的眼神制止他的小动作。他到无意支持维拉,只是单纯地找到机会惩治这淫贼,碍着老友的面子他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洛特王不耐烦地敲打扶手,他烦透了这些明争暗斗,太少的人通明大义,太多的人只在乎自己的私利。维拉自然有理由闹到让凯兰崔尔被发配去当苦役,而且他没见过有任何一个女人会放弃报复。

维拉的回答出乎常理:“陛下,常言酒后无心,公子不过是酒醉心迷,不应受罚。”

“你真的就这么原谅他。”西华德惊讶地问,暗念这小子太运气。

听到维拉肯定的回答,洛特王不由咋舌称奇,要是维拉有点出身,他不介意为此事给她封赏。

“听着,凯兰崔尔,从今以后,你要是出现在维拉统领的视线之内,她有权命任何人先斩后奏,听明白了吗?”

“谢吾主开恩。”凯兰崔尔假装惶恐地退走,不久就又回到他的温柔乡中,忘记了维拉带给他的耻辱。

维拉中途离开,也没有人追究,而她的目的也已经达到。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清明踏青快乐读书!充100赠500VIP点券! 立即抢充(活动时间:4月4日到4月6日)

上一章  回目录  阅读下一章
(按左右键翻页)
无冕之王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