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偏西,守夜的壮汉脑袋歪向一边,火铳滑落在地。阿坟没再等。他弯腰抓起六劫回魂针,贴着坟沿开始挖土。
土是新翻的,松软,但底下有硬层。他用针当铲,一点一点撬开封石。指节发白,手腕发力,肩背绷紧。泥土簌簌落下,露出半截棺盖。木头上有划痕,三长两短,和地下传来的敲击一样。
他停下动作,抬头看那两个守夜人。一个睡死,一个翻身背对。风穿过林子,吹动衣角。他伸手按住怀里的绣花鞋,确认还在。
然后掀开棺盖。
里面没有尸布,也没有腐气。整口棺材铺满白菊,花瓣洁白,整齐排列,像是刚摘下来放进的。花心微颤,无风自动。一股淡香飘出,不刺鼻,却让他鼻腔发凉。
他皱眉,右手缓缓伸向花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别碰!”
声音沙哑,带着喘息。阿坟立刻转身,九幽瞳蓝光闪现。三丈外站着一个男人,手持火铳,身穿皮袄,脸上有刀疤。是村外后山的猎户。阿坟认得他,去年冬天在山口见过一次,对方因误踩祭坛被祖父赶下山,从此再没进过墓地。
现在他站在坟前,脚上沾着湿泥,胸口起伏,手紧紧握着火铳。
阿坟没说话,也没动。右手仍悬在棺上,左手慢慢移向针囊。
猎户嘴唇哆嗦:“你不能碰那些花……合上棺,快合上!”
阿坟盯着他。对方眼神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死死看着棺内,眼里全是恐惧。
“她醒了。”猎户声音发抖,“第七个……第七个又醒了。”
话没说完,身后棺中传来撕裂声。
布料被撑开的声音,像有人从里面坐起。阿坟猛地回头——
疯婆婆直挺挺坐在白菊中央,寿衣完整,脸上挂着熟悉的笑。左眼清明,右眼却是一团黑洞,深不见底,没有眼球,也没有血迹。她的头微微歪着,黑洞朝向阿坟,像是在“看”他。
猎户火铳抬起,手指扣在扳机上。
“快退!”他吼,“别让她开口!”
阿坟没退。他站在原地,右手终于摸到六劫回魂针,指尖触到铜钱边缘。针身微热,不是因为使用,而是自己在发烫。
疯婆婆没动,也没说话。双手垂在腿侧,掌心向上。她的嘴闭着,可阿坟知道,她要说什么。
猎户脚下打滑,火铳走火。
砰!
子弹擦过棺沿,木屑飞溅。白菊被震得飘起,在空中停顿一瞬,然后缓缓落下,一片不少,位置未变。
阿坟瞳孔一缩。
这不对。花不该浮空。更不该原样归位。
他看向疯婆婆。她的黑洞右眼似乎转动了一下,正对着他。
猎户跌坐在地,火铳脱手。他张着嘴,脸色惨白,嘴里反复念着:“第七个……第七个……都这样……都这样醒的……”
阿坟低头看他。猎户的靴子沾着泥,但不是墓地的土。颜色更深,带点灰白,像是从乱葬岗踩过来的。他的左手袖口破了个洞,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旧伤,形状像咬痕。
阿坟记起来了。三年前,后山七个猎户失踪,只找回一只断手,上面有齿印。村里说是野兽,没人再提。现在这个猎户说“第七个”,不是指疯婆婆,是指他自己。
他是最后一个。
也是唯一活着回来的。
疯婆婆突然抬手。
动作很慢,像生锈的机关。她右手抬起,指向猎户,黑洞右眼随之转动。
猎户全身一抖,往后爬,背靠树干,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别……别指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活……”
阿坟没动。他看着疯婆婆的手。那只手枯瘦,指甲发黑,可指尖干净,没有泥土。她刚坐起来,不该这么整洁。
除非……她早就醒了。在下葬那一刻,就已经睁着眼。
他想起母亲被活埋那天,棺材落土时,他曾听见指甲刮木的声音。当时以为是错觉。
现在他知道,那是求救。
疯婆婆的手没放下。她开始摇头,幅度很小,一下,又一下。然后,她的嘴张开了。
没有声音。
但阿坟听到了。
“鞋……底……交给他……”
话断在半句。她的头突然一歪,停住。眼睛仍睁着,黑洞对着猎户。
阿坟左手立刻探入怀中,握住绣花鞋。鞋底硬块还在,缝得很深。他不敢掏出来看,怕触发什么。
猎户突然抬头:“你说什么?谁的声音?你听见了?”
阿坟不答。他盯着疯婆婆的嘴。刚才开口时,她的舌头是黑的,像烧焦的木炭。
“她让你把鞋交给谁?”猎户爬近一步,声音压低,“是不是……交给我?”
阿坟后退半步。
猎户的眼神变了。刚才只有恐惧,现在多了别的东西。像是期待,又像是绝望。
“我懂规矩。”猎户低声说,“我知道怎么送信……我是引路人……我是最后一个……”
他说完,抬起手,拉开皮袄领口。脖子上挂着一块骨牌,刻着数字:七。
阿坟瞳孔收缩。
守墓人族有规矩,每代选七人护坟,称“引路使”。死后若怨气不散,可留人间七日,为横死者传话。但这一代没人接任,名单早已作废。
现在这块骨牌出现在猎户身上。
疯婆婆突然抬手,指向阿坟。
黑洞右眼转向他。
猎户呼吸一滞。
“她指你……你是下一个?”他喃喃,“不……不可能……你还活着……”
阿坟没理会。他蹲下身,伸手探向棺内白菊。花瓣冰凉,触感不像植物。他摘下一朵,放在鼻下闻。没有气味。再捏碎,汁液透明,不沾手。
这不是花。
是纸扎的冥物。
专用于镇魂的招魂菊。
传说中,只有被强行封印的亡魂,才会用这种纸花覆盖身体,防止其离体。
疯婆婆不是自然死亡。
她是被某种东西困在了棺材里。
猎户突然扑上来:“别拿!放下!”
阿坟侧身避开,右手回针囊抽出一枚铜钱,抵在胸前。
猎户停住,喘着气。
“你要是动她,她就走不了。”他声音嘶哑,“她必须留在这里……直到话说完……否则……魂飞魄散……”
阿坟看着他。
猎户的眼里有泪,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害怕失去什么。
“她说的话……你听见了?”阿坟还是没说话。他只是把纸菊收进袖中,动作缓慢,却坚决。
猎户双手抱头:“完了……全完了……第七个任务失败了……地府不会再等……”
他忽然抬头:“你知道她为什么只有一只眼睛能看吗?”
阿坟不动。
“因为她把右眼献给了阴差。”猎户低声说,“换了一个时辰的阳寿,只为等到你来。”
阿坟手指一紧。
原来如此。
疯婆婆临终前塞给他绣花鞋,不是为了藏地图。是为了等他成年,觉醒九幽瞳,才能看见她真正想说的话。
她一直在等这一天。
猎户站起身,踉跄后退:“你要缝她……你会用六劫回魂针……但你知不知道,每缝一针,就要耗掉一年阳寿?你才二十四岁……你活不过七针……”
阿坟终于开口。
声音沙哑,多年未说,像磨刀。
“她救过我。”
一句话,三个字,压了十四年。
猎户愣住。
疯婆婆坐在棺中,黑洞右眼缓缓转向阿坟,嘴角微微上扬。
像是笑了。
猎户举起手,不是拿火铳,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巾。他打开布巾,里面包着一根银针,针尖发黑。
“这是她给我的。”猎户说,“三年前,我在后山快死了,她把我拖回窝棚,用这根针救了我。她说……总有一天,我会还这份情。”
他把银针递向阿坟。
“拿着。缝她的时候,用这个引魂。不然……你听不到完整的回响。”
阿坟盯着银针。
针身刻着一行小字:言不尽意,魂归有声。
他伸手接过。
猎户后退一步,靠在树上,闭上眼。
“开始吧。”他说,“趁她还能坐起来。”
阿坟转身,面对棺材。
疯婆婆仍坐着,笑容未变。
他抬起右手,六劫回魂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第一针,从眉心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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