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擎苍终究没有完全放弃。
或许,只是之前的先生方法不对?或许,换个更严厉、更懂得因材施教的?
于是,在沉寂了数日后,国公府再次张榜,这一次条件更为苛刻,束脩也提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高度。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快,一位自称“学贯古今,尤精经义”的刘先生,揭榜而来。
这位刘先生年约四旬,面容瘦削,眼神锐利,透着一股急于证明自己的精明劲儿。他自信满满,认为前几位先生失败,定是学问不够扎实,或者手段不够强硬。他坚信,凭借自己的“渊博学识”和“雷霆手段”,必能降服这京城闻名的纨绔。
赵擎苍在花厅接待他时,语气已不似之前那般热切,带着几分审慎:“刘先生,劣孙顽劣,想必你也有所耳闻。若觉为难,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刘先生拱手,声音洪亮:“国公爷放心!圣人云‘有教无类’,再顽劣的学子,只要方法得当,未尝不能引回正途。在下既敢揭榜,自有几分把握。”
赵擎苍看着他自信的模样,心中苦笑,只盼这次能有所不同。
“赵公子!”刘先生提高音量,试图吸引他的注意,“今日,我们便从《论语》开始。此乃儒家根基,不可不察!”
赵凡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哦,《论语》啊,前几天刚气跑一个讲这个的。”
刘先生脸色一僵,强压不快:“学问之道,岂因噎废食?前人之失,在于未得精髓。今日,便让在下为公子详解!”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照本宣科:“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此乃……”
“等等,”赵凡突然打断他,手指停下转动玉佩,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天真”的疑惑,“刘先生,这句话我听了无数遍了。可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刘先生心中不悦,但为了展现“耐心”,还是道:“公子有何疑问,但讲无妨。”
赵凡坐直了些,一本正经地问:“先生说,‘时习之’能带来快乐。可我怎么觉得,很多时候,‘学’本身就是痛苦的?比如背那些佶屈聱牙的经文,比如理解那些绕来绕去的微言大义,头昏脑涨,苦不堪言。这‘说乎’从何而来?圣人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嗯……强人所难?或者说,他说的快乐,跟我们普通人理解的快乐,不是一回事?”
这个问题,看似胡搅蛮缠,实则直接质疑了儒家学说中一个核心的、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预设前提——学习的内在愉悦性。它从一个普通人的直观感受出发,角度刁钻。
刘先生一愣,他准备了一肚子关于“时”与“习”的考据和阐发,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直接从学习体验的真实性上进行诘问。他皱了皱眉,试图用经典解释:“公子此言差矣!圣人之乐,乃求知之乐,明理之乐,非口体耳目之欲可比!此乐发于内心,得于……”
“发于内心?”赵凡再次打断,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那为什么那么多寒窗苦读的学子,看起来愁眉苦脸,一点也看不出快乐?反而是那些不读书的纨绔,比如我,整天吃喝玩乐,看起来快活得很。按圣人的说法,岂不是我们这些不学的,反而更接近‘乐’的本质?”
“你……你这是诡辩!”刘先生被他这套“快乐比较论”噎得脸色发红,“圣人之学,旨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乐在精神境界之提升,岂是尔等声色犬马之乐所能比拟!”
“哦——”赵凡拖长了声音,恍然大悟般,“原来圣人的快乐,是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快乐?就是自己苦哈哈,然后想着让别人快乐?这种快乐,听着就更辛苦了嘛!还不如及时行乐实在。”
他这番歪解,将儒家崇高的道德理想庸俗化、功利化,气得刘先生胸口发闷。
“荒谬!竖子不足与谋!”刘先生猛地一拍桌子,试图用气势压人,“圣人之言,微言大义,岂容你如此曲解!今日,你只需记住,‘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背下来!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赵凡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反而笑了,慢悠悠地道:“先生息怒。学生只是好奇嘛。既然先生说不通‘学而时习之’为何快乐,那咱们换个问题。”
他顿了顿,眼神似乎清明了些许,问道:“《论语·阳货》篇里,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这句话,先生怎么看?圣人此言,将天下女子与小人并列,视之为‘难养’之物,这是否有失偏颇?若按此理,岂不是天下女子皆不可理喻?那先生的母亲、妻女,又当如何?”
刘先生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此……此乃……乃因时而论!圣人当时所见女子,或……或有其局限……”刘先生支支吾吾,额头开始冒汗。
“局限?”赵凡步步紧逼,“那按先生的意思,是当时的女子都不好,所以圣人才这么说?那现在的女子就好了?还是说,圣人的话,也并非放之四海而皆准,有其时代局限?”
“你……你休得胡言!圣人之言,字字珠玑!”刘先生被他逼到了墙角,只能色厉内荏地重复。
赵凡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继续“求知若渴”地问道:“还有啊先生,《论语》里好多地方记载,子路问政,孔子答‘先之,劳之’;冉有问政,孔子答‘富之,教之’;子夏问政,孔子又说‘无欲速,无见小利’……同一个问题,对不同弟子答案都不一样。这是不是说明,圣人自己其实也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治国方略,全是看人下菜碟?那后人捧着《论语》当万世不易之经典,是不是有点……刻舟求剑?”
他引用的皆是《论语》中明确记载的原文,提出的质疑却直指儒家学说在实践层面的灵活性与后世将其教条化之间的矛盾。
刘先生张大了嘴巴,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惫懒的少年。
他想要引经据典逐一驳斥,却发现对方的思维跳跃极快,刁钻古怪,根本不在正常的学术讨论范畴内。
“你……你……”刘先生指着赵凡,手指颤抖得厉害,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噗——”一口鲜血终究没能忍住,喷溅而出,染红了身前书案上的《论语》。
刘先生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先生?!”赵凡脸上适时地露出“惊慌”之色,连忙起身,对着外面大喊,“来人!快来人!刘先生晕倒了!”
书房外候着的仆役闻声冲了进来,看到口吐鲜血、昏迷不醒的刘先生,顿时乱作一团。
而赵凡,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轻轻舒了口气。第一位文学先生,彻底溃败。他“纨绔不化”、“气晕先生”的名声,想必会更加响亮了吧?
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书房内乱作一团。仆役们手忙脚乱地将昏迷不醒、口角带血的刘先生抬了出去,有人飞奔着去请大夫,有人急着向赵擎苍禀报。
赵凡站在原地,脸上恰到好处地混合着“惊慌”、“无措”以及一丝“与我无关”的委屈。他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血迹和散落的《论语》,心中波澜不惊,甚至冷静地评估着这次“表演”的效果——应该足够震撼,足以让他在一段时间内,远离这些烦人的“先生”了。
赵擎苍在老管家赵福的搀扶下,快步走进了书房。当他看到地上尚未清理的血迹,以及书案上那本被血点污染的《论语》时,他的身形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国公爷!”赵福连忙用力扶住他。
赵擎苍推开赵福的手,踉跄着走到书案前,怒气冲天看向赵凡,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失望或愤怒,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自己这个孙子的“破坏力”。
“你……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赵擎苍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赵凡低下头,搓着衣角,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辩解”道:“祖父,孙儿……孙儿没说什么啊!就是……就是先生讲《论语》,孙儿有几个地方听不明白,就……就问了他几句……谁知道,谁知道先生他……他突然就生气了,然后就吐血了……孙儿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他这番说辞,将自己完全置于一个“无知者无罪”的位置。
赵擎苍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然而,赵凡那“惊慌失措”、“委屈巴巴”的表情毫无破绽,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不小心闯下大祸的懵懂少年。
“问了几句?问了什么?”赵擎苍不肯放弃,追问道。
赵凡抬起头,眼中甚至挤出了几点“害怕”的泪光,抽抽噎噎地开始复述,内容与他气刘先生时大同小异,但语气更加“天真”和“不解”,将那些尖锐的问题,包装成了孩童式的、不过脑子的疑惑。
“……孙儿就是不明白,读书明明那么苦,为什么圣人非要说是快乐的?孙儿还问,为什么圣人说女子和小人一样难养?祖母和母亲明明都很好啊……孙儿还问,为什么圣人回答弟子的问题,每次说的都不一样?孙儿真的只是好奇,想不明白嘛……”
听着赵凡用这种“无辜”的语气,复述出那些足以让恪守经典的儒生道心崩塌的问题,赵擎苍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并非完全不通文墨的武夫,自然能听出这些问题背后的刁钻和……可怕。它们就像一根根细针,专挑圣贤道理中那些不易自圆其说或与现实矛盾的地方扎下去。
难道……难道这孽障,并非单纯的顽劣,而是……而是天生与圣人之学相克?是来败我赵家门风的灾星?一个更令人恐惧的念头,不可抑制地从他心底升起。
他看着赵凡那张俊朗却写满“懵懂”的脸,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无力掌控甚至隐隐有些畏惧的感觉。这个孙子,他看不透,也……管不了了。
“够了!”赵擎苍猛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颓丧,“你……你回去吧。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靠近书房!也不许……再接近任何一位先生!”
这几乎是变相的禁足和放弃教导了。
赵凡心中微微一松,目的达到了。他脸上却露出装得更加“委屈”的表情,带着哭音:“祖父……”
“出去!”赵擎苍背过身,不再看他。
赵凡“怯生生”地行了个礼,退出了书房。
刘先生被气吐血的事迹,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在京城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赵小公爷又把先生气吐血了!”
“我的天!这次是直接见血了!”
“是什么样的混账话,能把一个读书人活生生气得呕血?”
“据说是质疑圣人之言,句句诛心啊!”
“此子……此子简直是文坛克星,儒门灾星!”
“赵国公府,怕是真的要完了……”
舆论一片哗然。赵凡“纨绔”的名声之上,又重重地叠加了“不祥”、“悖逆”、“气死先生”的恶名。以往人们提及他,多是鄙夷和嘲笑,如今却隐隐带上了一丝畏惧和厌憎,仿佛他是什么不可理喻的瘟疫之源。
这些议论,自然也传到了秦玉轩耳中。
“吐血?”秦玉轩正在书房作画,闻言笔锋一顿,一滴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他微微蹙眉,随即又舒展开,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倒是比我想象的,更有‘能耐’。”
他放下笔,拿起旁边洁白的巾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看来,我们之前还是小看他了。这不学无术的下面,藏着的可不是小聪明,而是……真正的离经叛道,无法无天。”
心腹随从低声道:“公子,此子如此顽劣,是否……”
秦玉轩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冷嘲:“无妨。他越是如此,对我们越是有利。一个能将先生气吐血的废物,还有什么前途可言?陛下就算念及旧情,也不可能让这等人物踏入朝堂半步。他自绝于士林,自毁前程,省了我们多少手脚?”
他走到窗边,看着院中盛放的牡丹,语气悠然:“继续看着就好。我倒要看看,他这‘灾星’的名头,还能不能更响亮一些。赵家这艘破船,沉得越快越好。”
赵凡被变相禁足,除了自己的院子,哪里也不能随意去,尤其是书房和赵擎苍的主院。
周不通偷偷溜来看他,胖脸上满是后怕和崇拜交织的复杂表情:“凡哥……你……你也太狠了!直接把先生说吐血了!现在外面都说你是……是……”
“是什么?”赵凡懒洋洋地躺在树下的躺椅上,用书盖着脸,闷声问道。
“说是……文曲星……啊呸,是扫把星下凡!专克读书人!”周不通压低了声音,“我爹现在严禁我跟你讨论任何学问上的事情,说怕被你带歪了。”
赵凡在书下无声地笑了笑,语气却带着不满:“放屁!小爷我那是好学多问!是他们自己学问不精,心胸狭隘,怪得了谁?”
“那是那是!”周不通连忙附和,随即又愁眉苦脸,“可是凡哥,你现在被禁足了,咱们以后怎么出去玩啊?”
“急什么?”赵凡掀开书,露出半张脸,眼神慵懒,“祖父正在气头上,过段时间就好了。再说了,这府里,不也挺好?”
他将书重新盖回脸上,不再理会周不通的絮叨。
禁足,正合他意。有了更充足且不被打扰的时间,他可以更专注地研读父亲的手稿抄本,推演其中的军政经济之道;可以更隐蔽地修炼武艺,打磨筋骨;也可以更安全地通过墨竹,指挥外界对“青莲”线索进行更深入的排查。
第一位文学先生的溃败,为他赢得了宝贵的“自由”与“安全”。外界的污名如潮水般涌来,却恰好成为了他最好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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