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轩诗会上的短暂交锋,如同夏日骤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赵凡那副油盐不进、自甘堕落的模样,似乎暂时打消了秦玉轩深究的念头,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然而,赵凡祖父那边,却并未彻底死心,或者说,某种来自外部的压力,让他无法放弃。
这一次,被请到赵国公府的,是一位姓韩的先生。与之前那些或儒雅或孤高的文人墨客不同,韩先生一身洗得发白的劲装,皮肤黝黑,面容坚毅,眼神锐利如鹰,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洗不掉的军旅气息。他是由赵擎苍一位仍在军中的老部下举荐而来,据说曾在北疆斥候营任职多年,因伤退役,对北漠骑兵战术及边境地理了如指掌。
老管家赵福引着韩先生去见赵擎苍时,老国公看着这位身上带着熟悉气息的老兵,眼神复杂,沉默良久,才疲惫地挥挥手:“带他去见凡儿吧……一切,随缘。”
当周不通咋咋呼呼地将又有新先生,还是个“兵爷爷”的消息带给赵凡时,赵凡正在自己的小院里,对着一本杂记研究西域诸国的风土人情。闻言,他放下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退伍的斥候?精通北漠战术?”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手指无意识地在书页上敲击着。这与父亲手稿中重点关注的方向高度重合。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秦玉轩的试探刚过,就来了这样一位先生,时机未免有些微妙。
“凡哥,这次来的可是个硬茬子,听说在军中也是号人物,你可小心点,别真把人惹急了……”周不通有些担忧地提醒。
赵凡脸上迅速恢复了那副浑不在意的神情,伸了个懒腰:“兵爷爷怎么了?小爷我连东瀛棋圣都‘克’了,还怕个退伍的老兵?走,去会会他!”
教学地点设在了校场旁的一间闲置兵器库,里面空间开阔。韩先生早已等在库房中央,他面前摆着一个用沙土和石块粗略堆砌的边境地形沙盘。
赵凡依旧是那副散漫的样子慢悠悠地走了进去,目光在沙盘上扫过,撇了撇嘴:“韩先生是吧?弄这一堆土疙瘩干嘛?要教我和泥巴?”
韩先生眉头微皱,但并未动怒,只是沉声道:“此乃边境地形沙盘。为将者,不知天时,不察地利,便是庸才。今日,老夫便与你讲解,北漠轻骑最常用的掠袭战术,及其应对之法。”
他拿起一根细棍,指向沙盘上代表边境村落的位置:“北漠骑兵,来去如风,常以小队精锐,绕过我军主要防线,突袭边境村落,烧杀抢掠,旋即远遁。应对之法,首重预警与机动……”
“预警?机动?”赵凡突然打断,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天真的疑惑,“先生,你说的这些太麻烦了。照我说,根本不用那么费劲!”
他走到沙盘前,随手将代表村落的小木块拿起来,扔到一边,然后指着原本村落后方的一片区域,大大咧咧地说:“直接把村子搬到山坳坳里不就行了?或者,在村子外面挖几条又深又宽的壕沟,再插上尖木头,看那些骑马的马匪怎么过来!来了就让他们掉沟里,变成串串!”
韩先生被他这番“高论”说得一愣,随即脸色沉了下来:“胡闹!村落岂是说搬就搬?劳民伤财,岂是良策?至于壕沟……北漠骑兵行动迅捷,等你挖掘好壕沟,他们早已劫掠数次!”
“那就没办法了?”赵凡两手一摊,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那就只能让他们抢呗?反正边境老百姓命贱,死了也没人在乎,是吧,先生?”
他这话说得极其凉薄而无知,仿佛边境百姓的生死与他毫不相干。
韩勇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细棍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驻守边关十余年,亲眼见过太多同袍和百姓惨死在北漠铁蹄之下,赵凡这番话,无异于在他心头剜肉!
“你……你可知边境百姓生活何等艰辛?可知每年有多少儿郎为保家卫国血洒疆场?!”韩勇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岂容你如此轻慢!”
赵凡似乎被他的怒气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我……我就是说说嘛……那按先生你的说法,预警啊,机动啊,到底怎么弄?你说具体点嘛,光说大道理有什么用?”
韩勇强压着火气,耐着性子解释道:“预警,需依靠烽燧、斥候,及时发现敌踪,传递消息。机动,则需在我方境内,部署精干灵活的骑兵队伍,一旦接到预警,迅速驰援,拦截或追击敌军……”
“哎呀!等等!”赵凡再次打断,他指着沙盘上代表烽燧的小石子,“先生,你这烽燧点得太少了吧?你看这大片地方,就两三个点,北漠骑兵随便从哪个缝里钻进来,你也发现不了啊!还有那什么机动队伍,等他们接到消息,再从大营跑过来,黄花菜都凉了!那些马匪早抢完跑没影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沙盘上比划着,将韩勇布置的防线说得漏洞百出,一无是处。“要我说,就得在每个村子都修个小堡垒,配上强弓硬弩,再养几条恶狗!让那些马匪来一个死一个!”
韩勇看着他那只懂得龟缩死守、毫无战略机动性的“村堡战术”,再听着他将严肃的军事防御比作看家护院,只觉得一股郁结之气堵在胸口。他一生钻研的都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最有效地抵御外敌,保护更多的百姓和疆土,可眼前这个纨绔子弟,脑子里除了修墙养狗,就是放弃和嘲讽!
这种对军事智慧的彻底蔑视和对边关疾苦的极端冷漠,让韩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愤怒。他感觉自己坚守的信念和引以为傲的经验,在这个无知纨绔面前,变得如此苍白可笑。
韩勇气不可耐两手拍在沙盘上:“你……你……你这个纨绔终究是个纨绔!看来老夫也教不了你,罢了……罢了”韩勇指着赵凡,浑身颤抖,想要厉声斥责,却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可能是急火攻心。
“噗——”
终究是没能忍住,一口鲜血猛地从韩勇口中喷出,溅沙盘上,染红了一片。
韩勇身体剧烈地晃了晃,看着被鲜血玷污的沙盘,眼中充满了悲愤、失望与信念动摇的痛苦,他死死地瞪了赵凡一眼,那眼神如同濒死的猛兽,最终什么也没说,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先生?!”赵凡脸上立刻换上“惊慌”,大声呼喊起来。
守在外面的仆役早已司空见惯,上前将站立不稳的韩勇扶走。
赵凡独自站在空旷的兵器库中,看着那狼藉的沙盘和地上的血迹,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但很快便被惯有的平静所取代。
这位兵法老先生,退伍斥候韩勇,也耐不了性子
赵凡知道,他再次“成功”地捍卫了自己“纨绔不堪”的名声。只是,在无人看到的角落,他轻轻握了握拳。韩勇口中描述的北漠掠袭战术,与父亲手稿中的一些推测相互印证,让他对北疆的局势有了更直观的了解。这些信息,远比气走一个先生更重要。
他转身,走出兵器库。接下来,需要让墨竹加紧对北漠近期动向的打探了。而那位韩先生……或许,等他冷静下来,还能有别的用处?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压下。现在,还不是时候。
韩勇被扶出国公府时,外面围观的人群已然不多,但留下的几个眼神里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悸。消息传开的速度却丝毫不减——
“又气走一个!这次是个老兵!”
“我的天,连军中的硬汉子都扛不住赵小公爷那张嘴?”
“听说韩先生是斥候营出来的,在北疆见过血的,竟然也被气吐血了……”
“此子……此子简直是六艺皆废,五行缺德!”
流言愈演愈烈,赵凡“先生克星”的名号前,又被加上了“兵家灾星”的称号。寻常武人提起他,都忍不住要啐一口唾沫,仿佛沾上了什么晦气。
这些议论传到秦玉轩耳中时,他正在书房临帖。笔锋微微一顿,一滴墨迹在宣纸上晕开。
“韩勇?那个北疆回来的老斥候?”秦玉轩放下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玩味,“连他都栽了?看来我们这位赵小公爷,对付这些‘实在人’,倒是别有一套。”
幕僚低声道:“公子,韩勇性子刚直,最重实务,赵凡能用歪理邪说将他气倒,恐怕……不止是胡搅蛮缠那么简单。”
秦玉轩拿起另一张宣纸,重新蘸墨,语气悠然:“是胡搅蛮缠也好,是别有用心也罢,结果总归是好的。他现在得罪的可不只是文人清流,连军中旧部都让他气倒一个。赵擎苍在军中的那点香火情,经此一事,还能剩下多少?”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让他闹。他闹得越凶,树敌越多,对我们越有利。”
“公子高明。”
赵国公府内,气氛已不仅仅是压抑,更添了几分暮气沉沉的悲凉。
赵擎苍没有去祠堂,也没有发怒,只是独自坐在校场旁的高台上,望着下面空荡荡的演武场,眼神空洞。那里,曾是他纵横驰骋、号令千军的地方,如今,却连一个能教他孙子的老兵都容不下了。
老管家赵福默默站在远处,看着老国公瞬间佝偻了许多的背影,忍不住老泪纵横。他知道,老爷心里最后一点关于“将门虎子”的微弱火苗,恐怕也彻底熄灭了。
赵凡的小院,依旧是那副与世隔绝的平静。
周不通这次溜进来时,脚步都放轻了许多,脸上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凡哥……”他小声叫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韩……韩老先生也……你也太狠了……”
赵凡正在擦拭一把匕首,闻言头也没抬,语气平淡:“狠?小爷我说什么了?不就是问他能不能修堡垒挖壕沟吗?是他自己气性大,怪得了谁?”
周不通咽了口唾沫,不敢反驳,只好换了个话题:“我爹听说后,把我叫去狠狠训了一顿,说我再跟你混,迟早把家里护院教头也气走……凡哥,你现在可是把文武两边都得罪光了……”
“得罪光了不好吗?”赵凡放下匕首,拿起旁边的一杯凉茶喝了一口,“清净。”
周不通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他总觉得,眼前的凡哥身上有种让他看不懂的东西,让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意玩笑。
待周不通离开后,墨竹无声地出现。
“少爷,韩勇被送回住处后,已请了大夫。秦玉轩那边并无特别动作,但其门下清客在市井间散布言论,说您……辱及军人,不配为将门之后。”
赵凡眼神微冷,但语气依旧平静:“由他们说去。还有呢?”
“关于北漠近期动向,我们安插在边境的眼线传回消息,近一个月来,小股北漠骑兵骚扰边境的次数明显增加,行动也更加诡谲,与韩勇描述的掠袭战术颇为吻合。另外,漕运那边,王家小子终于松口,约我们的人明日午时,在城隍庙后的茶摊‘详谈’。”
赵凡眼中精光一闪。北漠异动,王家小子松口……这两条线索似乎预示着某些变化正在发生。
“告诉那边的人,谨慎行事,确保安全。套话为主,不要轻易许诺。”赵凡吩咐道,随即又问,“林府和济世堂那边,可还有不明身份的人?”
“昨日仍有,对方很警觉,我们的人试图反向追踪,但被其摆脱了。”
赵凡眉头微蹙。这些身份不明的窥视者,像阴影一样挥之不去,让他隐隐感到不安。他们的目标是林疏影?还是济世堂?或者……是发现了自己在关注那里?
“继续留意,但不要打草惊蛇。”赵凡沉声道,“眼下,先处理好王家这条线。”
“是。”
夜幕再次降临。赵凡没有点灯,独自坐在黑暗中,复盘着今日与韩勇的“交锋”。韩勇那悲愤的眼神,以及他描述北漠骑兵战术时那凝重而熟悉的语气,都在他脑海中回荡。
他并非毫无触动。那些关于边关的残酷现实,与他从父亲手稿中读到的东西相互印证,让他对那片遥远的土地有了更真切的认识。韩勇是有真才实学的,他的经验对于了解北漠至关重要。
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不能暴露自己,更不能与任何可能引起秦玉轩警觉的人或事走得太近。
他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中稀疏的星辰。韩勇的倒下,像是一道分水岭,标志着他在明面上几乎断绝了所有“正途”学习的可能性。从经史子集到琴棋书画,再到如今的兵法武略,他成功地扮演了一个“全方位”的废物。
这层污名筑起的高墙,既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禁锢。
但这也意味着,他可以将更多的精力,转向那隐藏在暗处的战场——追查“青莲”的真相,厘清漕运与朝堂的纠葛,防范北漠的威胁,以及……应对秦玉轩那不知何时会再次试探。
气跑兵法先生一位,为他赢得了更深厚的“保护色”,也让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一分。潜龙在渊,需耐得住寂寞,更要抓得住那稍纵即逝的时机。
明天,城隍庙后的茶摊,或许就是下一个突破口。他需要养精蓄锐,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任何情况。
夜色,温柔地包裹着这座繁华而危险的帝都,也掩盖了无数正在暗处滋长的秘密与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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