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三日，一份请柬经由周不通递到了赵凡面前。
“凡哥！凡哥！大喜事啊！”周不通胖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挥舞着请柬，“秦玉轩秦公子要在明日在府上举办‘赏荷诗会’，特意给你也下了帖子！这可是头一遭啊！”
赵凡正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的躺椅上，用一本书盖着脸假寐。闻言，他慢悠悠地掀开书页一角，瞥了一眼那制作精良的请柬，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秦玉轩？赏荷诗会？跟他那群酸溜溜的才子才女们混在一起？不去不去，听着就倒胃口。”
周不通急了，凑上前道：“凡哥！这可是秦公子的诗会！京城多少才俊想得一张帖子都求不来呢！听说连林相家的疏影小姐也会去！你去露个面，好歹……好歹也让人知道，咱们也不是完全不懂风雅嘛！”
赵凡心中冷笑。风雅？秦玉轩会真心邀请他去赏荷论诗？这无异于黄鼠狼给鸡拜年。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只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试探。是想亲眼看看他这个“纨绔”是真是假？还是想借机在众人面前进一步羞辱他，彻底坐实他粗鄙不堪的名声？
他坐起身，接过请柬，指尖摩挲着上面精致的荷花纹样，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好奇与不屑的表情：“林疏影也去？”他歪着头，似乎在权衡，“行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去看看那些荷花。”
他答应得看似随意，仿佛只是被“林疏影”和“看热闹”所吸引。周不通见状，这才松了口气，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诗会的规矩和注意事项，赵凡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思早已飞到了明日的鸿门宴上。
待周不通离开，墨竹悄无声息地出现。
“少爷，秦玉轩此次诗会，邀请的多是与其交好或中立的官员子弟，以及一些颇有文名的清客。林疏影小姐确在受邀之列。另外，我们的人发现，秦府今日加强了守卫，尤其是临湖的‘荷风水榭’附近，多了些生面孔，看似仆役，但步履沉稳，似是练家子。”
赵凡眼神微凝。加强守卫？是防谁？防他赵凡闹事？还是……另有目的？
“知道了。”赵凡淡淡道，“明日你随我同去，扮作我的随从。眼睛放亮些。”
“是。”
翌日，秦府门前车水马龙，衣着华贵的公子小姐们络绎不绝。与赵国公府的冷清形成了鲜明对比。赵凡依旧是那副带着一身刻意营造的慵懒，只带了墨竹一人，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秦府大门前。
他的到来，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门房显然早已得到吩咐，虽然眼中难掩诧异与一丝鄙夷，但还是恭敬地将他引了进去。沿途遇到的宾客，无不投来或好奇、或惊讶、或毫不掩饰的厌恶目光，纷纷避让。
秦玉轩作为主人，正站在正厅门口迎客。见到赵凡，他主动迎了上来。
“赵公子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秦玉轩拱手笑道，语气亲切自然，仿佛与赵凡是多年好友，“快里面请，荷花正值盛期，不可错过。”
赵凡打了个哈欠，随意地拱了拱手，目光在秦玉轩身上扫过，咧咧嘴：“秦公子这地方是不错，比我们家那个破园子强多了。荷花在哪儿呢？快带我去看看，要是名不副实，我可扭头就走。”
他言语粗直，态度傲慢，完全无视了周围的宾客和应有的礼仪。几个站在附近的才子立刻皱起了眉头，面露不悦。
秦玉轩笑容不变，仿佛毫不在意，侧身引路：“赵公子真是快人快语。荷花就在后面的水榭，请随我来。”
一行人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府邸后园。但见一片广阔的荷塘，碧叶接天，粉荷亭亭，清风拂过，带来阵阵清香。一座精美的水榭临水而建，此时已有不少宾客在内，凭栏赏荷，低声谈笑，一派风雅景象。
赵凡的出现，再次打破了水榭内的和谐。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
秦玉轩仿佛没有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笑着对众人道：“诸位，赵凡赵公子今日也来与我们一同赏荷，大家多多亲近。”
水榭内一片寂静，无人接话。几个闺秀更是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赵凡却浑不在意，大步走到栏杆边，探出半个身子，伸手就去够最近的一朵荷花，嘴里还嚷嚷着：“这花看着不错，摘一朵回去插瓶！”
“住手！”一个穿着蓝色锦袍的年轻公子忍不住出声呵斥，“此乃秦公子精心培育的名种‘玉楼春’，岂容你如此亵渎！”
赵凡的手停在半空，扭过头，斜眼看着那蓝袍公子，吊儿郎当地问：“你谁啊？这花是你家的？秦公子还没说话呢，你嚷嚷什么？”
那蓝袍公子气得脸色发红，正要反驳，秦玉轩却适时地开口打圆场：“李兄息怒。赵公子性情率真，无妨的。”他又对赵凡温和地道，“赵公子若是喜欢，待会儿我让人剪几支送到府上便是。如此名花，还是让它长在枝头，供众人欣赏更好。”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礼数，又隐隐点出赵凡行为的粗鄙。
赵凡撇撇嘴，收回手，拍了拍，道：“行吧，给你个面子。”他目光在水榭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临窗的一个角落。
那里，林疏影独自一人坐着，面前放着一杯清茶，正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荷塘。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墨发轻绾，依旧是一副清冷脱俗。感受到赵凡的目光，她并未回头，只是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赵凡心中冷笑，看来这位才女，是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了。
秦玉轩将赵凡引到主位附近坐下，立刻有侍女奉上香茗。秦玉轩笑着对众人道：“今日荷香怡人，岂可无诗？不如我们便以这‘荷’为题，即景赋诗，以助雅兴，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
“既然是在下的提议，便由在下抛砖引玉吧。”秦玉轩略一沉吟，清声吟道，“碧波千顷映日红，翠盖亭亭舞清风。暗香徐来沁心脾，疑是瑶池落九重。”
诗句清丽，意境开阔，将荷塘盛景与缥缈的仙家意境相结合，立刻引来一片叫好之声。
“秦公子高才！”
“此诗当为今日魁首！”
秦玉轩谦逊地笑了笑，目光转向赵凡，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久闻赵公子……嗯，性情独特，见解不凡。不知对此荷景，可有什么佳句，让我等耳目一新？”
刹那间，水榭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赵凡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但更多的是等着看笑话的戏谑与嘲讽。
周不通在人群后急得直搓手，墨竹则垂手立于赵凡身后，眼神平静。
林疏影也微微侧过头，清冷的目光第一次正式落在了赵凡身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
赵凡端着茶杯，吹了吹的茶叶沫，抬起头，迎着秦玉轩那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茫然和无辜的笑容：
“诗？什么诗？这荷花嘛……看着是挺多的，叶子也大，能拿来包叫花鸡不？”
赵凡那句“包叫花鸡”一出口，水榭内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噗嗤——”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像是点燃了引线，压抑的低笑声此起彼伏。几位闺秀连忙用团扇掩面。才子们则是摇头叹息，面露鄙夷，仿佛听到了什么玷污耳朵的污言秽语。
那蓝袍李公子更是毫不客气地嘲讽道：“粗鄙！简直是对牛弹琴！秦公子，我看还是莫要浪费这满池雅荷了！”
秦玉轩脸上的温润笑容也僵硬了一瞬，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冷意，但很快又被他的仪态所掩盖。他抬手虚按，止住了众人的喧哗，看着赵凡，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着几分假惺惺的“包容”：
“赵公子果然……率真可爱。荷瓣清雅，确实不宜裹腹。不过，赵公子既然对象牙之塔内的风雅之事不感兴趣，想必对些实在的玩意儿更有见解？”他话锋一转，看似体贴地给赵凡找了个台阶，实则将试探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赵凡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副“你总算说到点子上了”的表情，将翘着的二郎腿放下，身体前倾，来了兴致：“实在的玩意儿？这个我喜欢！秦公子有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瞧瞧！”
秦玉轩微微一笑，拍了拍手。一名侍从捧着一个紫檀木长盒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在桌上打开。盒内红绸衬底，上面躺着一柄带鞘的短刃。刀鞘古朴，上面镶嵌着几颗小小的宝石，虽不耀眼，却透着一股历经岁月的沉静光泽。
“此乃前朝名匠欧冶子晚年所制仿品，虽非真品，但亦是削铁如泥的利器。”秦玉轩介绍道，目光却紧紧盯着赵凡的反应，“赵公子出身将门，想必对兵器别有一番鉴赏力？不知觉得此刀如何？”
他将短刃连鞘推向赵凡。这是一个更隐蔽的陷阱。若赵凡真如传闻般不学无术，必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甚至会露出马脚；若他稍有见识，便能品评一二，但这又与他一贯的“纨绔”形象不符。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赵凡身上。周不通在后面急得直冒汗，生怕赵凡连“欧冶子”是谁都不知道。
赵凡伸手拿起那柄短刃，入手微沉。他并未立刻拔刀，而是像掂量一块石头般在手里抛了抛，又用手指弹了弹刀鞘，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他歪着头，打量了半天，忽然咧嘴一笑：
“这玩意儿……看着倒是挺花哨的，镶了这么多亮晶晶的石头，适合拿去哄百花楼的小桃红！不过嘛……”他话锋一转，手指摩挲着刀鞘的接口处，用一种市井评价菜刀般的口吻说道，“这鞘做得有点紧了，拔出来肯定费劲！真要是遇到歹人，等你把刀拔出来，人家早把你撂倒了！不行不行，华而不实！”
他这番“高论”，再次让水榭内鸦雀无声。评价名刀仿品，不看其钢火、纹路、历史，反而去挑剔刀鞘的松紧，还扯上青楼女子和街头斗殴……这已经不是不懂，而是彻底的胡搅蛮缠，是对“鉴赏”二字的侮辱！
秦玉轩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维持不住了，眼底的寒意加深。他安排的两次试探，一次文采，一次武鉴，都被赵凡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轻易化解。这让他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刀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赵公子着眼于拔刀之速，虽言辞直白，倒也暗合‘兵贵神速’之理。只是不知……若遇敌时，赵公子是选择拔刀相向，还是……望风而遁？”
说话的是林疏影。她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清澈如水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赵凡身上，语气淡然，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但最后那句“望风而遁”，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向赵凡“贪生怕死”的传闻。
水榭内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吸气声。谁也没想到，一向超然物外的林疏影，竟然会主动向赵凡发问，而且问题如此犀利！
秦玉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赵凡心中也是一凛。这位林小姐，果然不简单！她这个问题，比秦玉轩的试探更加刁钻，无论他如何回答，都可能落入话柄。
他抬起头，对上林疏影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丝毫未变，甚至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做出一副后怕的样子：
“林小姐你可别吓我！小爷我胆子小，最怕打打杀杀了！还拔刀？看到刀光我腿就软了！当然是能跑多快跑多快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再说了，我家那么多护卫，干嘛要我自己动手？”
他这番话，将自己“贪生怕死”、“依赖家世”的标签贴得更加牢固，用一种自曝其短的方式，巧妙地避开了林疏影问题的锋芒，甚至带着几分“我就这样，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无赖劲儿。
林疏影静静地看着他，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失望，又像是……别的什么。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便重新将目光转向了窗外的荷塘。
水榭内的气氛，因为林疏影的介入和赵凡的回应，变得更加微妙和复杂。
秦玉轩看着再次“完美”扮演了废物角色的赵凡，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反而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更浓的迷雾。他确定赵凡是在伪装，但伪装到什么程度？目的又是什么？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看不透这个一直被自己视为蠢货的纨绔子弟。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今日的试探只能到此为止了。再继续下去，恐怕也难有收获，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赵公子真是……性情中人。”秦玉轩最终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已不如最初那般自然，“今日荷也赏了，诗也作了，宝刀也鉴了，可谓尽兴。来人，将我珍藏的那坛‘荷露酿’取来，请诸位共饮一杯，聊表谢意。”
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诗会的气氛终于又勉强回归了“风雅”的轨道，只是那份刻意维持的和谐之下，涌动着多少暗流，就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了。
赵凡端起侍女奉上的酒杯，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秦玉轩的第一次试探，他算是勉强接下了。但这仅仅是开始。他知道，经过今日，秦玉轩对他绝不会再像以前那般简单地视为“废物”，接下来的交锋，只会更加凶险。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而那位惊鸿一瞥、语出惊人的林疏影，在他心中的分量，也悄然加重了几分。这个女人，或许会成为这盘棋中，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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