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走兵法先生之事引发的波澜尚未完全平息，赵国公府内外的视线，却因赵凡又一次“合乎身份”的举动而转移——他拉着周不通，又开始了在京城各处的“日常巡游”。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不过是纨绔子弟不甘寂寞的又一次胡闹，唯有赵凡自己清楚，他需要这些看似无意义的闲逛，来维持人设，并捕捉风中那些零碎的信息。
这日午后，赵凡与周不通在南市闲晃。南市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是京城消息最灵通，也最易滋生事端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料和汗液混杂的气味，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哭闹声不绝于耳。
周不通正拿着一串糖葫芦，吃得满嘴糖渍，指着前面一个卖西域琉璃器的摊子，含糊道：“凡哥，你看那玩意儿，亮闪闪的，买几个回去玩玩？”
赵凡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的耳朵捕捉着各种声音碎片——漕帮码头的工钱纠纷、某位官员外室住所的隐秘、西域商队带来的新香料……同时，他也留意着是否有可疑的视线跟踪。自秦玉轩试探和韩勇事件后，他行事愈发谨慎。
就在他们经过一个相对僻静的街口时，一阵喧哗与打斗声突然从旁边的窄巷里传来。
“打！给老子往死里打！”
“妈的，敢抢老子的地盘！”
“兄弟们上！”
伴随着怒骂声、拳脚到肉声和痛苦的闷哼，一场典型的市井斗殴正在激烈上演。七八个汉子扭打在一起，拳来脚往，场面混乱不堪。周围迅速围起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却无人上前制止。
周不通吓了一跳，胖脸发白，下意识地想拉赵凡离开：“凡哥，快走快走，别沾上晦气！”
赵凡却停下了脚步，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了极大的“兴趣”，他扒开前面的人群，挤到了最前面，嘴里还嚷嚷着：“让开让开！让小爷看看怎么个事儿！哟，打得挺热闹啊！”
周不通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
巷子里的打计激烈。一方人数稍多，约四五人，穿着统一的灰色衣衫，出手狠辣，配合也略显章法，像是某个小帮派的打手。另一方只有三人，衣着普通，看似是寻常的脚夫或小贩，虽处于劣势，被打得鼻青脸肿，却仍在顽强抵抗，背靠着墙壁，互相照应。
灰衣人中，一个看似头目的疤脸汉子最为凶猛，他显然是练过些外家功夫，拳脚势大力沉，主要负责正面强攻。另外几人则负责从两侧骚扰，试图撕开对方三人的防御。
“没劲没劲！”赵凡看了一会儿，忽然大声点评起来，语气带着十足的不屑，“你看那疤脸，就知道使蛮力，胸口空门大开，对面那个瘦高个要是胆子大点，一个撩阴腿过去，他不就废了？”
他声音不小，正在激斗的双方，尤其是那疤脸汉子，动作明显顿了一下，恶狠狠地瞪了赵凡一眼。
周不通吓得魂飞魄散，使劲拉赵凡的袖子：“凡哥！我的亲哥！你少说两句！惹恼了他们，连咱们一起打！”
赵凡却浑不在意，继续指手画脚：“还有那边那两个，绕来绕去干嘛呢？直接一起上啊，抱住中间那个胖子的腿，把他放倒不就行了？三个人打一个还被反揍，真丢人！”
他这番外行看热闹般的指点，夹杂着市井俚语，听起来粗俗不堪，却隐隐点出了战斗中一些关键的机会和蠢笨之处。那三个处于劣势的汉子中，那个被赵凡点到的瘦高个，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似乎在权衡。
疤脸汉子被赵凡说得心烦意乱，攻势不由得一滞。那三个背靠墙壁的汉子压力稍减，趁机喘息。
“哪里来的臭小子，多管闲事！”疤脸汉子怒骂一声，暂时放弃了对三人的围攻，带着两个手下就朝赵凡和周不通逼了过来，面色狰狞，“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周不通“嗷”一嗓子，差点瘫软在地。围观的人群也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后退，生怕被殃及池鱼。
赵凡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了更加兴奋的表情，他挽起袖子，一副要亲自下场的样子：“怎么？说中你们的痛处了？想跟小爷我过过招？来啊！小爷我正手痒呢！”
他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模样，更是激怒了疤脸汉子几人。眼看冲突就要升级，波及到赵凡身上。
就在这时，一直跟在赵凡身后的墨竹，不动声色地往前踏了一步，恰好挡在了赵凡与那疤脸汉子之间。他并未亮出兵刃，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眼神平淡，却自然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疤脸汉子几人都是常在市井厮混的老手，对于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墨竹虽然什么都没做，但他们却能感觉到，这个看似普通的随从，绝对不好惹！
疤脸汉子的脚步瞬间僵住，脸上的凶悍也凝固了，他死死地盯着墨竹，喉结滚动了一下，却不敢再上前。
趁此机会，巷子中那三个原本被围攻的汉子，互相使了个眼色，猛地发力，撞开侧面两个有些分神的灰衣人，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巷子，瞬间消失在人群中。
灰衣人想去追，却被疤脸汉子用眼神制止了。他狠狠地瞪了赵凡一眼，又忌惮地看了看墨竹，啐了一口唾沫，带着手下悻悻离去。
一场风波，竟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平息了。
围观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只是看向赵凡的目光更加复杂——这纨绔子弟，不仅嘴贱，运气似乎也不错？有个这么厉害的随从？
周不通拍着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吓死我了……凡哥，你以后可别这么冲动了！”
赵凡却意犹未尽地拍了拍手，脸上带着“不过瘾”的表情：“这就完了？真没劲！走吧走吧，去别处转转。”
然而，在转身离开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对面街角，一个戴着斗笠的灰衣人影一闪而过，速度极快。那身影……有些熟悉？到底是谁？
赵凡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与周不通插科打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
刚才那场市井斗殴，看似寻常，但他那番“胡言乱语”般的点评，却并非全然无心。在那一刻，他脑海中闪过的，是父亲手稿中关于“察敌虚实”、“攻其必救”、“以正合，以奇胜”的论述，以及韩勇提及北漠骑兵掠袭时，那强调的“速度”、“弱点打击”与“局部优势”。
他将这些兵家要义，用最粗浅、最直白的方式，投射到了那场混乱的斗殴中。看似荒诞，实则暗合兵理。只是，无人能懂，也无人会去深思。
这，便是他隐藏在纨绔伪装下的，另一种形式的“修炼”——于市井烟火中，印证胸中韬略。而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则提醒着他，这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依旧暗流涌动。
斗殴散去，围观的人群也渐渐议论着离开，看向赵凡的目光除了惯有的鄙夷，又多了几分“这纨绔运气真好”的感慨。周不通惊魂未定，拉着赵凡的袖子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凡哥，咱快走吧！这南市太乱了！”周不通胖脸上汗都没擦干净，心有余悸。
赵凡却意犹未尽地甩开他的手，脸上带着几分“智者”般的得意，尽管这“智慧”在旁人看来粗鄙不堪：“走什么走？没看见小爷我刚指点江山，把那几个蠢货说得哑口无言吗？要不是我那随从拦着，小爷我亲自下场，保管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他声音不小，引得尚未走远的路人侧目，纷纷摇头，加快脚步离开。
周不通苦着脸，压低声音：“凡哥，你少吹牛了！刚才多危险啊！那些人一看就是亡命徒！”
“亡命徒怎么了？”赵凡浑不在意，反而勾住周不通的脖子，一边慢悠悠地往前走，一边开始了他滔滔不绝的“战后分析”，“不通啊，我跟你说，这打架啊，跟下棋一个道理，得动脑子！你看刚才那帮灰衣服的，人多有什么用？打法太蠢！”
他唾沫横飞，将刚才那场混乱的斗殴，硬生生拔高到了“兵法”层面。
“那个领头的疤脸，就知道猛冲猛打，这叫……叫什么来着？对！‘有勇无谋’！是兵家大忌！他要是听我的，分两个人从旁边扔石头，干扰那个瘦高个，他自己再猛攻，早拿下了！”
“还有啊，他们那边绕后的那两个，动作太慢，犹豫不决！这要是在战场上，贻误战机，是要掉脑袋的！应该像我说的，直接扑上去抱腿，简单粗暴有效！”
“反观那三个挨打的，虽然被打得惨，但知道背靠墙，互相照应，这叫……嗯……‘固守待援’！虽然援兵没来，但这意识是好的！就是胆子太小，不敢反击，我要是他们，就专打那个疤脸的下三路……”
他这套将市井斗殴与兵法术语生拉硬拽在一起的“高论”，听得周不通目瞪口呆，周围偶尔经过的路人也忍俊不禁，只当是纨绔子弟酒后胡言。
周不通忍不住打断他：“凡哥，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打架就是打架，哪来那么多道理？”
“怎么没道理？”赵凡眼睛一瞪，仿佛受到了侮辱，“我告诉你，万事万物，道理都是相通的！别以为只有那些老学究捧着书本说的才是道理！小爷我从街头打架里悟出的道理，比他们那些之乎者也实在多了！”
他越说越起劲，甚至开始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就刚才我那几句点评，看似简单，里面蕴含的可是绝世战法！要是用在两军对垒上，那效果……啧啧，不敢想啊不敢想！”
周不通看着他这副自吹自擂、将歪理邪说奉为圭臬的模样，彻底无语了，只能讪笑着附和：“是是是，凡哥你厉害，你悟性高……”
赵凡满意地拍了拍周不通的肩膀，仿佛找到了知音：“还是不通你懂我！走，为了庆祝小爷我今日悟出绝世战法，咱们去百花楼，我请客！让小桃红好好听听我的兵法心得！”
他拉着哭笑不得的周不通，大笑着朝烟花巷的方向走去，将那场斗殴和所谓的“兵法心得”彻底当成了一个有趣的插曲和炫耀的资本。
然而，在他看似癫狂胡闹的外表下，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刚才那偷偷一瞥戴斗笠的人，其身形步法，与之前窥视的人极为相似。这些人到底是谁？为何总是出现在自己附近？是秦玉轩的人？还是……另有一股势力？
他需要尽快弄清楚。城隍庙后的茶摊之约，显得愈发重要。
赵凡那套“市井斗殴兵法论”，经由周不通和当时在场路人的“宣传”，很快成了京城新的笑谈。
“听说了吗？赵小公爷从街头打架里悟出了绝世兵法！”
“哈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还说要应用到两军对垒上呢，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这等蠢材，也配谈兵法？真是辱没了赵国公一世的威名！”
嘲讽之声不绝于耳。赵凡在“不学无术”之外，又稳稳地戴上了“痴人说梦”、“哗众取宠”的帽子。连带着他之前在秦玉轩诗会上的“包叫花鸡”论，和评价宝刀“华而不实”的言论，也被翻出来，共同构筑了他荒唐可笑的形象。
这些议论，自然也传到了某些有心人耳中。
秦玉轩在府中听闻此事，只是淡淡一笑，对幕僚道：“看来，我们之前还是高看他了。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却尽用在歪门邪道上的蠢货罢了。市井斗殴悟兵法？亏他想得出来。”
幕僚附和道：“公子所言极是。此子已不足为虑。倒是北漠那边，近来小动作不断，还需多加留意。”
“嗯。”秦玉轩点了点头，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朝堂与边境的正事上。在他心中，赵凡的威胁等级，再次下调。
而在一处幽静的府邸内，林疏影正在翻阅医书，贴身丫鬟将外面关于赵凡的传闻当作笑话说给她听。
“……小姐，您说这赵小公爷是不是这里有问题？”丫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林疏影翻阅书页的手微微一顿，清冷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思索，轻声自语：“市井斗殴……兵法……包叫花鸡……华而不实……”
她重复着这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词语，眉头微皱，仿佛在试图解开一个复杂的谜题。片刻后，她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或许……并非全然是胡言。”
丫鬟没听清：“小姐，您说什么？”
“没什么。”林疏影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医书上，“你去看看给济世堂准备的药材可齐备了。”
赵凡的小院内，他听着墨竹汇报外面关于他的最新“风评”，脸上没有任何不快，反而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
“很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淡淡道，“秦玉轩那边有什么反应？”
“据眼线回报，秦玉轩对此并未重视，认为您……不足为虑。其注意力已转向北漠动向。”
“嗯。”赵凡点了点头。麻痹对手的目的，初步达到。
“城隍庙那边，都安排好了吗？”他问道，语气严肃起来。
“已安排妥当，我们的人会混在香客中，确保安全。只是……少爷，您真的不亲自去？”
“我不能去。”赵凡摇头，“现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任何与不明人物的接触，都可能引起怀疑。一切按计划进行，让那边的人见机行事。”
“是。”
夜幕降临，赵凡独自站在院中。白日里那场看似荒诞的闹剧，以及随之而来的嘲讽，都是他精心策划的烟雾弹。真正的交锋，发生在无人可见的暗处。
他用“市井斗殴中的绝世战法”这个荒谬的标题，不仅掩盖了自己对兵法真实的理解和兴趣，更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为城隍庙的会面创造了更好的条件。
他抬头望向城隍庙的方向。
能否从那个王家小子口中撬出关于“青莲”和当年漕运旧案的关键信息，就在此一举了。这步棋，不容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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