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沾着暗沉血迹的翡翠簪子,像一根冰刺,扎进她的掌心,也扎醒了她混沌的意识。
这不是陆骁的施舍,而是她自己从那件破大衣里,从一个已死的贫民身上剥下来的,最后的尊严。
母亲的簪子……不,母亲留给她的,不止于此。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劈开黑暗。
沈清禾猛地想起母亲被拖走前,拼死塞进她怀里的那个襁褓——她出生时用的襁褓,上面有父亲亲手用金线绣的“禾”字。
那东西,在混乱中被她死死护在胸口,如今正垫在身下,充当着唯一隔绝冰冷地面的屏障。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借着窗外一丝惨白的月光,将那块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襁褓展开。
布料上满是污泥和干涸的血迹,散发着一股霉味。
她颤抖着,从墙角捡起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架在摇曳的烛火上烧得通红,然后小心翼翼地凑近那片最大的血污。
她记得,母亲曾说过,沈家的丝绸,遇火不燃,只会卷曲焦黑。
“滋啦——”一声轻响,焦臭味弥漫开来。
血污下的布料并未燃烧,而是像被烙铁烫过一般,缓缓卷曲,露出了底下深色的底纹。
那不是花纹,是字!
模糊的字迹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可火候太难掌控,稍有不慎,就会彻底损毁。
怎么办?
沈清禾的脑子飞速运转。
西洋教师……化学课……显影!
她想起老师曾演示过的,用酸性的柠檬汁书写密信,再用碱性的溶液使其显形。
碱性……她目光扫过阁楼角落堆放的杂物,最终落在一块粗糙的洗衣皂上。
“阿珍!”她压低声音,对门外放哨的那个瘦小身影喊道。
很快,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端着一碗浑浊的皂水,猫着腰溜了进来。
阿珍是这片贫民巷里的孩子,机灵得很,沈清禾用半块干粮换来了她的眼睛和耳朵。
沈清禾用指尖沾了点皂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些焦黑的暗纹上。
奇迹发生了。
一行行淡黄色的字迹,如同有了生命一般,从布帛深处浮现出来——“陈仲明……十六铺码头……庚子年账……交……”
“陈仲明!”沈清禾的心脏狂跳起来。
这是父亲最信任的账房先生,革命党人,沈家出事前就已经神秘失踪。
父亲用最后的力气,给她留下了找到翻案证据的线索!
“吱呀——”阁楼下传来老旧木梯不堪重负的呻吟声。有人上来了!
沈清禾瞳孔一缩,闪电般将那块尚未完全显影的襁褓折起,塞进一本厚重的《圣经》夹层里,再将书胡乱插回书架。
她抓起一块破布,跪在落满灰尘的圣母像前,用力擦拭起来,瞬间变成了一个卑微虔诚的苦力妇人。
门被推开,威廉牧师举着油灯,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
他湛蓝的眼睛里带着审视,看着这个三天前昏倒在教堂门口的女人。
第二天,救济所的洗衣池边。
沈清禾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双手泡在刺骨的皂水里,用力捶打着厚重的床单。
寒风卷着水汽,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哟,这不是沈家大小姐吗?怎么,江南第一的丝绸摸着不顺手,非要来摸这粗布床单?”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地痞头目张三带着几个手下,满脸狞笑地围了上来。
他就是周安邦豢养的走狗之一,专门负责在底层散播沈家“资助乱党”的谣言。
“听说林家大少爷的退婚血书,就是写在你沈大小姐的嫁衣上的?那血,用这脏水,怕是冲不淡吧?哈哈哈哈!”
沈清禾头也没抬,只是抓起那张湿透的床单,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张三的脸上甩了过去!
“哗啦!”一声,夹杂着药味和污水的床单,像一张大网,劈头盖脸地罩住了张三。
“你他妈……”张三狼狈地扯下床单,正要发作。
沈清禾却缓缓站起身,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盯着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张老板,最近是不是夜里盗汗,咳嗽不止?”
张三一愣。
“这张床单,是刚从巡抚府邸收来的。”沈清禾幽幽地说道,“新上任的巡抚大人说,前任巡抚死于肺痨,他府里所有东西都要用烈性药水浸泡消毒。这床单,就浸了整整一夜。听说,那病……沾了的人……”
她话没说完,张三的脸已经“唰”地白了。
他想起自己前几日确实有些咳嗽,再闻闻手上那股浓重的药渣味,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夺路而逃,仿佛身后有瘟神在追。
躲在教堂窗后目睹了一切的威廉牧师,默默地将窗台上一整块面包,换成了半块,然后推开了窗。
“姑娘,”他用生硬的中文说,“如果你懂药材,厨房里有很多咳血的妇孺需要帮助。或许,你的知识,比你的力气更有价值。”
三日后,威廉牧师看着救济所的新账本,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短短三天,洗衣房的进项暴增了三成!
他举着那张写满了奇怪符号的收支表,追到正在晾晒草药的沈清禾面前:“沈小姐,你为何要将洗衣妇们分为‘快工’和‘细作’两班?还搞什么……劳动积分?”
沈清禾将一缕被水汽打湿的乱发别到耳后,神色平静:“牧师,人性是懒惰的。让洗粗布床单的,有机会拿到洗丝绸旗袍的工钱,她们自然会拼尽全力把手上的活干得又快又好。这就是‘快工’。”
她指向院中排队领取食物的难民:“以前,您给每个人一块面包,他们只会觉得理所当然。现在,给每个人半块,保证他们饿不死。但剩下那半块,必须用清洗一个马桶,或者缝补一件衣服的‘劳动积分’来兑换。您看——”
威廉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两个前几天还为了一块面包打得头破血流的妇人,此刻正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其中一个高声喊着:“多亏了沈姑娘教我们记工分!今天我洗了五条床单,换了两个黑面包!我家那口子和娃,今晚终于不用饿肚子了!”
威廉,制度,才是最锋利的刀刃。
威廉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明明身处泥沼,眼中却闪烁着构建秩序的光芒。
夜深人静,沈清禾借口为教堂守夜,独自坐在阁楼。
她摊开一张当天的《申报》,就着微弱的烛光,用一根磨尖的银针,在报纸的边缝里,小心翼翼地挑出一个个微不可察的孔洞。
这是她和父亲的账房陈仲明约定的联络暗号,每一个孔洞的位置,都对应着一个密码。
晨光初现时,她将一张写满了衣物件数的洗衣单,反复用薰衣草香皂涂抹,直到整张纸都浸透了那股独特的香味。
她将单子恭敬地递给威廉牧师:“牧师,这是我们这个星期要送洗的脏衣明细,能否请您代为转交给法租界洗衣工会的理事?他们对数量和香型有特殊要求。”
威廉不疑有他,点头应允。
又过了三日,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穿着朴素长衫的男人出现在了救济所的告解室。
他自称是报社校对,来向神父忏悔自己工作中的疏忽。
沈清禾作为教堂的杂役,引他入内。
就在男人低头划十字的瞬间,他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截用丝线绣出的暗纹——与襁褓上那未解的密语,笔画完全相同!
“沈小姐,”男人压低了声音,正是程砚秋,“陈先生失踪前,将沈家所有与‘那些人’往来的丝绸账本都交给了我。他说,这或许能证明沈家的清白。”
晨祷的钟声悠悠响起,肃穆而悠长。
沈清禾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她将程砚秋引向通往阁楼的暗梯,那里相对安全。
可她刚推开阁楼的门,阿珍就满脸血污地从另一头的窗户翻了进来,声音嘶哑地尖叫:“清禾姐!不好了!张三那个杂种,带了几十号人把救济所给围了!他们说……说这里窝藏乱党,要进来搜查!”
程砚秋脸色一变,突然一把扯开自己长衫的左襟,露出腰间绑得整整齐齐的、一圈圈黑色的火药!
“陈先生手下的兄弟们,都等着小姐一句话。”他眼中闪着决绝的光,“只要您下令,我们随时可以为沈家,也为我们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沈清禾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紧。
她看着程砚秋,再看看窗外晃动的火把,一瞬间,无数念头在脑中翻滚。
硬拼,是死路一条。
她深吸一口气,从《圣经》中抽出那半片染血的襁褓,用力按在程砚秋的掌心:“用不着拼命。先去炸开后巷的煤车,动静越大越好——我要让周安邦,让整个上海滩都知道,沈家的火种,烧不尽,吹不灭!”
远处,传来了巡警尖锐的哨声,正由远及近。
阁楼书架的阴影里,那本厚重的《圣经》中,除了襁褓,还藏着三本她这几日默写下来的密写账册,纸页上,正有淡蓝色的墨迹在缓缓渗出。
“程砚秋!跟我走!”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毫不犹豫地将他拽向了阁楼角落那扇通往告解室的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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