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法租界,卡德大戏院。
“远东电影公司”成立暨首部活动电影《血色婚书》特别放映会,轰动了整个上海滩。
烫金的请柬被送到沪上所有头面人物的案头,人们好奇的不是这家闻所未闻的公司,而是它的创始人——那个在林家退婚案中搅动风云、又神秘消失了一个月的女人,林晚,或者说,沈清禾。
戏院内灯火辉煌,衣香鬓影。
沈清禾一袭墨绿色丝绒旗袍,站在二楼的贵宾包厢,俯瞰着下方攒动的人头。
她的目光平静如一汪深潭,那场档案库的浴血厮杀仿佛是上辈子的事。
那天之后,林景澜和他的死士彻底消失,巡抚衙门对外宣称巡抚公子“因病休养”,而林家的产业,则被一个叫周安邦的远房表亲迅速接管。
没人知道,那天黎明,陆骁用一件军大衣裹住她,将她从修罗场带走时,对她说了什么。
“你的报纸,是点燃火药的引信。而电影,是能让全城人都看到的炸药。”他把玩着从死士身上缴获的勃朗宁手枪,眼神晦暗不明,“你想炸掉的,是你的仇人。而我,想炸掉的,是这个旧世界。沈小姐,你的炸药,借我用用,如何?”
于是,便有了这家“远东电影公司”。
陆骁出钱,出地,出保护伞,而她,出的是那把能杀人于无形的刀——她的头脑。
灯光缓缓熄灭,巨大的白色幕布上,跳跃的光束汇聚成像。
没有声音,只有钢琴师在幕布一侧弹奏着配合画面的背景音乐。
起初,银幕上是江南水乡的温婉风光,沈氏绸缎庄人来人往,一片繁华。
画面中的少女,笑靥如花,那正是家变前的沈清禾。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然的低语。
然而,画风陡转。
活动影像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纪实手法,通过一张张文件特写、一段段演员模仿的密谈场景,再现了林景澜如何与商业对手周安邦密谋,如何伪造“资助乱党”的信件,如何买通官员,一步步将沈家推入深渊。
光影如刀,将那张巨大的阴谋之网,割裂开来,血淋淋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当镜头切换到一处漆黑的河边,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将一具用草席包裹的躯体沉入水中,草席的一角滑落,露出母亲那张苍白而绝望的脸时,整个戏院死一般的寂静。
每个人的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沈清禾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她强迫自己看着,不许移开视线。
这是她的祭奠,也是她的战书。
就在这时,身旁的陆骁突然起身。
他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他的副官附到沈清禾耳边,低声道:“沈小姐,少帅说,戏演得不错。但他没兴趣看一个女人的复仇。北伐军即将开拔,军中需要一部更……振奋人心的影片。他让你剪辑另一段影像。”
话音未落,“铃——”刺耳的警报声骤然响彻整个戏院!
“走水了!走水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恐慌瞬间蔓延。
“砰!”一声巨响,放映室的门被粗暴地踹开,十几个手持短棍的打手冲了进来,为首的正是接管了林家产业的周安邦。
他脸上挂着狞笑,一棍就朝着脆弱的放映机砸了下去!
“砸!给老子砸了!”
银幕上的光影瞬间熄灭,戏院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和混乱。
沈清禾的身体在警报响起的那一刻就绷紧了,但她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楼下那场闹剧,仿佛在看一群跳梁小丑。
陆骁的副官立刻护在她身前,低声请示:“少帅的卫队就在外面,是否需要……”
“不必。”沈清禾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好戏,才刚刚开始。”
半小时后,裕昌当铺的后院密室。这里是沈清禾真正的“剪辑室”。
昏黄的灯光下,她正飞快地转动着一台小巧的手摇剪辑机,将一段段胶片拼接在一起。
桌上散落的,并非《血色婚书》的素材,而是另一批影像——巡抚大人在自家府邸清点金条,将军饷装入私人钱庄的模糊画面。
这是她通过收买巡抚的亲信,用隐藏的微型相机偷拍到的。
这才是她真正的杀手锏。
林景澜只是前菜,他背后的巡抚,才是她要扳倒的大树。
“咚咚咚!”急促而混乱的撞门声响起。
一个穿着黄包车夫短褂的男人满头大汗地撞了进来,声音嘶哑:“老板!不好了!巡警队的人把当铺给围了!周安邦那狗娘养的,直接报了警,说我们这儿窝藏乱党!”
沈清禾剪辑的手没有丝毫停顿。
她头也不抬地将一卷尚未完成的胶片从机器上取下,塞进墙角一个说书先生常用的竹制书箱里,对那车夫命令道:“阿四,带上它,从秘道走,去找城隍庙的说书人张瞎子。告诉他,用戏班子的后台戏服当幕布,有多少人就给多少人看!内容,让他自己编!”
话音刚落,后门“轰”的一声被一股巨力撞开!
进来的却不是巡警。
陆骁的副官带着一队士兵冲了进来,二话不说,两人一组,扛起那台沉重的放映机就往外走,动作干净利落,仿佛演练了无数遍。
副官对沈清禾行了个军礼,面无表情地转达命令:“沈小姐,少帅说,你的小打小闹该结束了。现在,轮到他上场了。”
黄浦江码头,十六铺。
周安邦带着几十号人,将沈清禾堵在了一艘即将离港的货轮前。
江风吹起他油腻的长衫,他得意地指着码头上堆积如山的木桶,嚣张地喊道:“沈清禾!你不是会躲吗?我买了三船汽油,把你这间破电影公司,连人带货,烧个干干净净!你那点胶片,今天就给你办一场最隆重的火葬!”
沈清禾站在跳板上,身后只跟着那个叫阿四的黄包车夫。
她看起来单薄又脆弱,仿佛随时会被江风吹倒。
她笑了,从怀里掏出一根火柴,轻轻划燃。
“周掌柜真是大手笔。”她将燃烧的火柴,悠悠地抛向脚边一根不起眼的麻绳引线,“不过,要烧,就烧点更有价值的东西吧。”
引线瞬间被点燃,嘶嘶地冒着火星,闪电般窜向码头尽头一个巨大的货舱!
周安邦脸色一变,他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轰隆!”
货舱的舱门被内里的机括猛地弹开,露出的不是货物,而是堆积如山的、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新声报》特刊!
最醒目的标题,用的不是黑色,而是血一样的红色——《巡抚私吞北伐军饷,其女却在巴黎豪掷千金!
附独家照片!
》
“你!”周安邦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远处,传来了军用卡车引擎的轰鸣和整齐的脚步声。
是陆骁的部队,正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
沈清禾看都没看周安邦一眼,她转身,将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抛向刚刚赶到的陆骁。
钥匙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
“告诉那个带队围剿我的巡警队长,”她的声音被江风送出很远,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他最宝贝的小女儿在圣约翰女校舞台上扮演天使的照片,非常上镜。现在,那张底片正在我的放映机里,一圈一圈地转着。他要是再晚一分钟收队,我不知道那光,会不会把它烤糊。”
陆骁稳稳接住钥匙,看着这个女人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狠的威胁,
他输了,她赢了,但她也彻底没有了退路。
这一夜,上海滩的天,被彻底捅了个窟窿。
巡抚倒台,周安邦暴毙于黄浦江,所有与林家勾结的势力被连根拔起。
然而,黎明到来时,沈清禾却并未迎来胜利的曙光。
她蜷缩在法租界边缘,一间废弃教堂的阁楼里,身上仅仅裹着一件从贫民窟捡来的破旧大衣。
窗外,是全城搜捕她的巡警和各路人马。
她烧掉了那份足以让她报仇雪恨的账本,却将一张画着军火库坐标的密电拍在了陆骁的桌上,她说:“跟我打一场真正的仗。”
可现在,她成了那场仗里,第一个被牺牲的棋子。
她赌陆骁会为了大局保她,但她似乎赌输了。
他拿走了她所有的底牌,却让她独自面对整个上海滩的怒火。
寒风从破损的窗户灌进来,吹动她散乱的发丝。
她用力抱紧双臂,试图从那件满是污垢和异味的大衣上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触到了大衣内衬一个坚硬的凸起。
她心中一动,费力地撕开破烂的布料。
夹层里,没有钱,没有食物,只有一枚冰冷的、沾着暗沉血迹的翡翠簪子。
是她母亲的那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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