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洗不掉的油墨，像一道深刻的烙印，更像是一枚授勋的军功章，宣告着沈清禾在上海滩这片血色战场上的第一场胜利。
阁楼密室里，铜钱与银元的碰撞声清脆悦耳，是世间最动听的乐章。
沈清禾正低头核对着账目，每一笔进项都代表着周记丝绸多一分崩塌的可能。
“砰——”
密室的门被猛地撞开，印刷工小六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血色尽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林……林老板！不好了！巡警队……巡警队把咱们的印刷厂给查封了！”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器械被砸烂的巨响。
沈清禾核对账目的手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被查封的不是她的心血，而是一家无关紧要的杂货铺。
她只是淡淡地抬起眼，目光越过惊惶的小六，落在桌角那份今天早晨的《申报》上。
“慌什么，”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周掌柜在法租界经营数十年，关系盘根错节。他能买通巡警，我一点也不意外。”
她随手翻开那份《申报》，头版赫然是法租界新任总董视察的新闻，照片上，周掌柜正满脸谄媚地站在总董身边。
“他们敢动周掌柜，就意味着敢动《申报》背后的利益集团。你觉得，他们有这个胆子吗？”沈清禾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小六愣住了，他不懂这些大人物之间的弯弯绕绕。
沈清禾猛地将厚厚的账本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那股决绝的狠厉让小六心头一颤。
“去！把所有还能动的排字工都叫起来！将原定第三版的‘沪上劣商榜’，给我换到头版！标题用血红色！就写——官商勾结，草菅人命！今晚加印五千份！他们不是要封吗？我就让全上海都看看，他们到底在怕什么！”
暗巷里，湿冷的晨雾混杂着一股不祥的铁锈味。
周掌柜手下的金牌打手“刀疤刘”带着十几号人，将印刷厂的后门堵得水泄不通。
“姓林的那个女人呢？让她滚出来！”刀疤刘一脚踹翻一个墨水桶，嚣张地吼道，“周掌柜发话了，从今天起，这厂子里的所有机器，都得换回老的铅字，用回原来的臭油墨！否则，就别想再印出一个字！”
这是最毒辣的一招——技术封锁。
一旦《新声报》失去了清晰防水的优势，它就什么都不是。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竟从二楼的天台边缘一跃而下！
沈清禾如一只决绝的黑蝶，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稳稳落在巷子中央。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密封的玻璃罐，里面是她改良油墨的原液。
“你烧我沈家的船，我断你周记的财路。如今，是想断我的命脉？”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刮得人耳膜生疼。
不等刀疤刘反应，她猛地扬手，将那罐珍贵的油墨狠狠砸在青石板上！
“砰！”玻璃碎裂，黑色的液体四溅，如同泼洒的鲜血，迅速渗入地缝。
“你！”刀疤刘目眦欲裂，这可是周掌柜指名道姓要弄到手的东西！
沈清禾一步上前，闪电般出手，一把拽住刀疤刘的衣领。
她身形娇小，力气却大得惊人。
她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压低声音，一字一顿：“我给你一个选择。要么，现在滚。要么，明天《新声报》的头条，就会刊登一段你亲口承认收受周掌柜五百大洋、指使手下打伤码头工人的录音——”
刀疤刘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件事做得极为隐秘，她怎么会知道？！
话音未落，一个冰冷的金属物抵住了沈清禾的后腰。
“咔哒”一声，是手枪上膛的致命声响。
巡警队长的声音从她身后阴恻恻地传来：“沈小姐，造谣生事，妨碍公务，跟我们走一趟吧。”
法租界会审公廨，气氛压抑而荒诞。
周掌柜高举着一份《新声报》，肥胖的手指因愤怒而颤抖，唾沫横飞地咆哮：“诽谤！法官大人！这是赤裸裸的诽谤！我周记是百年招牌，怎么可能用什么化纤毒布！”
沈清禾一身素衣，平静地站在被告席上，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
直到周掌柜声嘶力竭，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冽如泉：“法官大人，民女请求呈上证物。”
她转身，打开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巨大证物箱。
下一秒，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数百件裁剪整齐的劣质化纤布料样品，如雪片般被倾倒出来，瞬间铺满了整个桌面。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每一块布料的角落，都用金线巧妙地缝着一个微不可见的“周”字暗纹——那是周家绸缎行从不外传的顶级货品标记！
周掌柜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沈清禾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向旁听席，精准地锁定了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
“这位先生，”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穿透力，“我记得您！上个月，您三岁的女儿因不明原因皮肤溃烂，双目红肿近乎失明，您拿着一件刚买的周记被面去商会哭诉，却被打了出来！您敢不敢告诉法官大人，您女儿现在怎么样了？！”
那男人浑身一震，对上沈清禾鼓励的眼神，压抑了许久的悲愤瞬间爆发，他冲出人群，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我女儿……我的囡囡……她的眼睛看不见了啊！就是因为盖了周家的毒被面啊！天杀的周扒皮！”
一言激起千层浪，整个法庭彻底失控！
沈清禾刚刚走出公廨，还没来得及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手臂就被人从身后死死钳住。
一辆华丽的马车不知何时已停在路边，周掌柜那张因败诉而狰狞扭曲的脸凑了过来。
“臭婊子！你以为靠舆论就能护住你？”他狞笑着，粗暴地将沈清禾推上马车，“今天我就让你知道，在上海滩，笔杆子永远斗不过刀把子！”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沈清禾背靠着车厢，脸上不见丝毫慌乱。
在马车剧烈晃动的一瞬间，她猛地拔下发髻上那根最尖锐的银簪，闪电般抵住了周掌柜肥硕的喉结！
冰冷的触感让周掌柜的狞笑僵在脸上。
“告诉你的主子林景澜，”沈清禾的声音犹如来自地狱的寒风，“他父亲，前两江总督林巡抚，那批走私给革命党的德国军械账册……在我手里。”
周掌柜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这……这是足以让林家满门抄斩的惊天秘密！
他正要开口，马车外突然响起了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哒哒哒”声——是机关枪扫射的声音！
子弹瞬间撕裂了华美的车厢，木屑与鲜血齐飞！
周掌柜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混乱中，远处隐约传来嘹亮的军号声，以及整齐划一的呐喊：“奉少帅令！保护《新声报》！铲除祸乱上海之奸商！”
沈清禾透过弹孔向外望去，只见一队队身着铁灰色军装的士兵正封锁街道，他们的旗帜上，绣着一个张扬的“陆”字。
夜雨滂沱，洗刷着上海滩的罪恶与血腥。
沈清禾站在报社顶楼，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她的衣衫。
一张被雨水浸透的信纸被她攥在手心，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沈小姐，想活命，明日停刊。否则，玉石俱焚。”
没有署名，但那熟悉的威胁口吻，无疑来自她那狠心的前未婚夫——林景澜。
她笑了，笑得凄美而疯狂。
她转身走进灯火通明的编辑室，将那张信纸猛地浸入一旁的油墨盘中。
“把这份‘停刊声明’，”她对目瞪口呆的钱四海下令，“给我用最快的速度，印成‘周掌柜血泪认罪书’，就说他临死前幡然悔悟，供出了背后所有黑手！连夜贴满全上海！”
当巡警队再次气势汹汹地包围报社时，沈清禾冷静地走到角落的电报机前，按下了早已拟好的电码。
滴滴答答的声响，像一曲催命的乐章。
几乎是同一时刻，北伐军的先头部队以雷霆之势，查封了周家在全上海所有的绸缎行和货仓。
一张张墨迹未干的《新声报》号外，如同雪白的檄文，被士兵们贴满了周家产业的每一面墙壁。
雨幕中，沈清禾站在窗口，远远望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骑在黑色的骏马上，在士兵的簇拥下，如君王般巡视着他的战果。
尽管看不清面容，但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无疑是少帅陆骁。
沈清禾缓缓勾起唇角，那抹冷意比窗外的夜雨更寒。
好戏，才刚刚开始。
三天后，风波渐息。
法租界最时髦的霞飞路咖啡馆里，爵士乐慵懒地流淌。
沈清禾端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身得体的洋装，让她看起来与那些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别无二致。
她正搅动着杯中的咖啡，目光却落在窗外穿梭的黄包车上，盘算着下一步的棋局。
忽然，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从邻桌伸了过来，将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牛皮纸信封，不着痕迹地推到了她的手边，然后迅速抽离。
沈清禾端着咖啡杯的手微微一顿，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模糊的背影，迅速消失在咖啡馆门口。
她的心猛地一沉，目光落在那只神秘的信封上。
是新的敌人，还是……新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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