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裹挟着煤灰与鱼腥味,灌入货轮底舱的每一道缝隙。
沈清禾蜷缩在一堆冰冷的煤块后,身上那件粗布丫鬟服早已被污渍和汗水浸透,散发着陌生的酸腐气味。
这里与沈家铺着波斯地毯的闺房,只隔了一夜,却恍如两个世界。
透过船身木板的缝隙,外滩码头的景象映入眼帘。
不远处,一艘挂着“周记”旗号的货船正在卸货,数十个赤着上身的苦力正将一匹匹绸缎搬上岸。
为首监工的,正是周掌柜那张肥得流油的脸。
他满面红光,正对身边的管事指点江山,意气风发。
沈清禾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块碎瓷片还被她死死攥着,边缘锋利如刀。
她没有冲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孤狼,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夜色渐深,船上的搬运暂歇。
沈清禾趁着两个看守打盹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滑下船。
她用那片碎瓷片,熟练地割断了一捆绑着备用船索的麻绳,绳子散落一地,制造出小小的混乱。
借着夜色与码头工人的嘈杂,她娇小的身影混入了搬运杂物的队伍中,无人察觉。
她径直走到码头仓库的掌柜面前。
那是个五十来岁、精明刻薄的男人,正拿着算盘核对着货单。
沈清禾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在混乱中从母亲遗物里唯一抢出的翡翠耳坠。
帝王绿的成色,在昏暗的马灯下依旧流光溢彩。
她将耳坠用一块破布包着,递了过去。
“伯伯,行个方便。”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镇定,“这个,劳您送到南市的‘裕昌当’,死当。换回的三日食宿,您留下一半做酬劳。”
码头掌柜眼皮一掀,瞥见那抹翠色,眼中精光一闪。
他接过东西,掂了掂分量,正要随口打发,却听见女孩一声轻笑。
那笑声极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他的耳膜。
“周掌柜这次从苏州运来的苏绣被面,花样子是新,可伯伯您常年经手丝货,难道没发觉,那分量比往年足足轻了一成么?”
码头掌柜捏着耳坠的手猛然一僵,瞳孔骤然紧缩。
丝绸生意,最重信誉和手感,分量轻一成,意味着掺了假,是足以砸掉招牌的大事!
他惊疑不定地抬头,死死盯住眼前这个满脸污泥、衣衫褴褛的女孩,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他不再多话,一把拉住沈清禾的手腕,将她飞快地引向了后院一间堆满杂物的柴房。
半个时辰后,裕昌当铺二楼的密室。
忠心耿耿的李嬷嬷用油纸包着一本厚厚的账册,泪眼婆娑地看着沈清禾:“小姐!周掌柜已经在全上海的码头发了悬赏,一百块大洋,要您的人头啊!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乡下躲躲吧!”
沈清禾接过那本沈家最后的账本,指尖冰凉。
她没有理会李嬷嬷的哭劝,径直翻到第三页,指着一处墨迹,声音冷静得可怕:“嬷嬷,您瞧,这笔记账用的是徽州松烟墨,而林府送来的那份退婚诏书上,盖着的朱砂印泥,用的是同一种调和油。这两种东西,全上海只有一家洋行在卖。”
李嬷嬷的哭声戛然而止。
沈清禾从怀中摸出那半块染血的玉佩,重重按在账本上,玉佩的棱角与血迹,在账册上印下刺目的痕迹。
“我要周掌柜绸缎行的全部货运单。明日,《申报》的社会版上,会有一条‘周记绸缎以次充好,劣丝混充苏绣’的新闻。”
李嬷嬷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不明白,家都亡了,小姐哪来的本事登报?
夜里,码头工人常去的“醉仙楼”酒馆内,几名喝高了的苦力为了一点工钱大打出手,桌椅翻倒,酒碗碎了一地。
混乱中,一身短打、脸上抹着锅灰的沈清禾被老板误认作新来的账房,推搡着让她去算损失。
她也不辩解,踩着一条高凳,拿起算盘,清脆的算珠声在嘈杂中竟有种奇异的镇定感。
就在这时,一个满身酒气的汉子,正是周掌柜手下的打手,认出了她模糊的轮廓。
“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沈家的大小姐吗?”他狞笑着,一巴掌拍碎了沈清禾手中的算盘,算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沈家的狗,也敢跑到这儿来讨饭吃?”
满堂哄笑。
沈清禾面无表情,弯腰捡起几颗算珠,在指间缓缓捻动,仿佛一串念珠。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幸灾乐祸的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酒馆:“诸位大哥,每日搬运周记的丝绸,可有想过,你们手上过的货,有多少是真金白银,又有多少是骗人的玩意儿?”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上个月,周掌柜从日本进口了一批所谓的‘新式真丝’,实际上是掺了三成化学纤维的混纺布!这种布,遇水就缩,遇火就燃,价钱却按真丝卖!你们的血汗钱,就耗在这种昧良心的生意上!”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不等众人反应,沈清禾从怀里甩出两块布料样本,一块是真正的苏绣,一块是她白天从周记货里偷偷割下的化纤布。
她将一碗水猛地泼在两块布上,那化纤布立刻缩成一团,丑陋不堪。
“谁愿意去商会作证,揭发周记的黑心生意,我沈清禾,给他双倍工钱!”
暗巷,腥臭的沟水边。
沈清禾拦住了一个人。
那是赵六,曾经也是个捕头,因在查封沈家时私藏了一件古董,被林景澜的人当众打断了腿,革了职,成了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
“我要林景澜退婚那日,所有在场衙役的名单。”沈清禾开门见山,将两锭金元宝抛了过去。
赵六看着滚到脚边的金子,他一脚踩碎了其中一锭金元宝,瘸着腿逼近,反手抽出腰间的短刀,刀尖阴冷地挑起沈清禾腕间那道浅浅的旧伤疤。
“沈大小姐,你可知当初构陷你父亲的赵师爷,如今已经高升,去了南京任职?你这点钱,买不回公道,只能买我的命。”他压低声音,语气如同毒蛇吐信,“不如……我帮你一刀了断,去下面为你爹娘申冤?”
刀尖的寒意刺入皮肤,沈清禾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不退反进,伸出两根手指,稳稳夹住了刀刃,随即冷笑着反手握住刀柄,将刀锋更深地压向自己的手腕,鲜血瞬间渗出。
“你烂命一条,不值钱。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去咬当初把你当狗一样踢开的人。”她直视着赵六惊愕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明日此时,带着名单来十六铺码头。否则,你私藏沈家古董的事,会出现在上海每一家报纸的头版上。”
赵六看着她眼中那股同归于尽的疯狂,背脊一阵发凉,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暴雨倾盆的凌晨,一艘开往浦东的渡轮鸣笛启航。
船舱里,李嬷嬷终于找到了沈清禾,她手里拿着一张刚刚印出的《申报》样刊,头版头条,正是“周记丝绸以假乱真,百年招牌毁于一旦”的骇人标题!
“小姐!”李嬷嬷惊呼,指着窗外,“周掌柜的船!他们的快船追上来了!”
沈清禾看了一眼窗外穷追不舍的火光,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她接过那份散发着墨香的报纸,平静地将它浸入脚边一桶备用的煤油中。
“把火把给我。”
李嬷嬷颤抖着递过火把。
烈焰“轰”的一声窜起,瞬间将报纸吞噬。
在李嬷嬷的惊叫声中,沈清禾将那个燃烧的火球,奋力抛向了自己船上堆放的几匹劣质棉布上!
火借风势,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着火了!周记的劣质布料自燃了!快逃啊!”沈清禾用尽全身力气,凄厉地嘶喊。
船上一片大乱,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大火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跳水逃生。
混乱中,无人看见沈清禾将那片从林景澜身上掉落的、写着退婚诏书的残页,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周掌柜的那本走私账册里,然后将账册连同一个救生圈,用力抛向了对岸巡警局的方向。
火光映红了江面,也映红了她满是污泥却亮得惊人的双眼。
身后的烈焰与追兵,是她亲手点燃的过去。
而前方,是灯火璀璨、华洋混杂的上海。
那里,有她那位西洋教师曾提过的新式学堂,有全上海最前沿的知识,和最多的、通晓洋文的、思想独立的新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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