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二年,庚戌冬。
江南第一丝绸商沈家,红灯万盏,喜乐喧天。
主院妆台前,沈清禾端坐着,任由满头珠翠的重量压在颈间。
面前的菱花铜镜,映出一张敷着薄粉的绝色面容,以及那身绣着并蒂莲的火红霞帔,每一针每一线,都是苏绣顶尖绣娘耗时半年的心血。
“姑娘,林府的花轿已到门前三进院了。”忠心耿耿的李嬷嬷手捧着鎏金珐琅妆匣,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捻起朱红的口脂,迟疑道:“昨夜那封……您当真不问了吗?”
沈清禾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长长的羽睫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昨夜。
她在母亲亲手为她准备的妆奁夹层中,发现了一封不该存在的密信。
信上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她那即将拜堂的未婚夫,两江巡抚之子林景澜。
信的内容触目惊心——林景澜与沈家最大的商业对手周记绸缎庄的周掌柜勾结,罗织罪名,指控沈家暗中挪用丝绸利润,资助南方的革命党。
一封,足以让沈家万劫不复的信。
“不必了,嬷嬷。”沈清禾的声音轻而冷,像初冬结的薄冰,“时辰到了,点唇吧。”
她以为自己还有时间,还有机会与林景澜当面对质,去戳穿这个荒唐的骗局。
然而,她高估了人心,也低估了背叛的速度。
口脂尚未点上,外院的喜乐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
“砰——!”
妆房的门被粗暴地踹开。
为首的孙捕头一脸横肉,眼神如鹰隼般扫过满屋的喜庆,最后定格在沈清禾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讥笑:“沈大小姐,这妆怕是化不成了。”
他手中明晃晃的官刀一挥,身后衙役如狼似虎地涌入,高声宣读:“奉两江总督府手谕,沈氏父子勾结乱党,意图谋反,证据确凿!所有家产查封,男丁收押,女眷入奴籍!即刻执行!”
“谋反”二字如惊雷炸响。
李嬷嬷惊叫一声,手里的妆匣“哐当”落地,名贵的胭脂珠宝摔了一地。
沈清禾的指甲在瞬间深深掐进掌心,剧痛让她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她缓缓站起身,目光越过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看到了人群最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景澜。
他依旧穿着那身她亲手为他挑选的暗红色锦袍,本该是喜庆的新郎官,此刻却面无表情地立于一片狼藉之中,眼神冷漠得像个陌生人。
当衙役用粗重的铁链锁住父亲沈敬儒的手腕时,沈清禾清晰地瞥见,林景澜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了半截信笺的边角。
那纸张的质地与颜色,与她昨夜看到的那封,一模一样。
喜轿尚未出门,囚笼已然加身。
沈家正厅,原本铺满的百子千孙图红毯,被一桶桶泼下的墨汁染得污秽不堪。
林景澜亲手拿起那份写着两人庚帖的婚书,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嗤啦一声,撕成两半。
“林景澜,你……”沈清禾的声音嘶哑,心口像是被活生生剜开一个血洞。
他却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随手将碎片掷入一旁的炭盆。
那鲜红的纸张遇火,瞬间卷曲、焦黑,如同她此刻的心。
他身后的县令尖着嗓子高声宣读:“奉总督府令,林沈两家婚约即刻作废!罪臣之女沈清禾,品行不端,秽乱门庭,永世不得嫁娶!”
“永世不得嫁娶!”
这八个字,比任何刀刃都来得锋利。
沈清禾脚下一个踉跄,绣着金凤凰的喜鞋踩在碎裂的瓷片上,尖锐的刺痛从脚底传来,可她浑然不觉。
她抬起眼,将厅中每一个人的嘴脸都刻进脑海——昔日对父亲点头哈腰的周掌柜,此刻正用镶金线的马靴,狠狠踩过她拖曳在地的裙裾;曾重金聘请来唱堂会的戏班班主,一把扯下廊柱上的喜绸,轻蔑地用来擦拭马鞍。
一张张狞笑的脸,一双双鄙夷的眼。
“通敌罪妇,见了官爷还敢不跪!”孙捕头狞笑着,手中的牛皮鞭卷着风声,狠狠抽向她的后背!
“啪!”
火辣辣的剧痛炸开,霞帔被撕裂,皮开肉绽。
沈清禾闷哼一声,双膝顺势一弯。
就在屈膝的瞬间,她藏在宽大袖袍中的手猛然探出,一把银光闪闪的裁衣剪刀,精准地划断了被捆绑在一旁的兄长沈清宇手上的麻绳!
“哥!带娘走!”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变故突生,众人一愣。
沈清宇反应极快,拉起一旁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母亲就要往后院冲。
然而,周掌柜那位新纳的姨太太尖叫一声,竟恶狠狠地伸手一推!
“噗通!”
沈母被猝不及防地推入了一旁用作装饰的荷花大水缸中。
水花四溅,她挣扎着,呛咳着,头上的翡翠金簪脱落,在水面沉浮了一下,很快,一缕血丝从水下蜿蜒开来……
“娘——!”
沈清禾目眦欲裂。
暴雨倾盆,冲刷着江南古镇的青石板路,也冲刷着沈家门前尚未干涸的血迹。
暗巷深处,沈清禾在泥水中狂奔,身上套着的是李嬷嬷拼死为她换上的粗布丫鬟衣裙。
血腥味、雨水味、泥土味,混杂成绝望的气息。
“站住!”
巷口,一束火把的光亮猛地照亮了她半张满是泥污的脸。
孙捕头带着两名衙役堵住了去路,他舔了舔嘴唇,笑容淫邪:“沈家小姐,跑什么?跟我们回大牢,爷们儿会好好‘疼’你的……”
话音未落,沈清禾猛地回身。
雨幕中,她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寒意。
手腕一抖,一道金光自袖中飞出,快如闪电!
孙捕头只觉眼前一花,喉间一凉,后面的话永远卡在了嗓子里。
他惊恐地瞪大双眼,伸手去摸脖子,那里,一支金步摇尖锐的尾端,正精准地、深深地没入了他猝不及防的喉骨之间。
他嗬嗬作响,仰面倒下,火把滚落在积水中,嗤的一声熄灭。
剩下的衙役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转身就跑。
沈清禾没有追,她踉跄着回到沈家后院那口夺走母亲性命的水缸前,颓然跪下。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脸上早已花掉的妆容,红的胭脂与黑的眼泪混成一片。
她的指尖,缓缓划过青石板上被雨水稀释的血迹。
“林景澜、周掌柜、赵师爷、孙捕头……”她一个一个地,将那些笑脸与名字在唇齿间碾碎,声音轻得仿佛鬼魅。
她从怀中摸出一片锋利的碎瓷片,毫不犹豫地抵住自己的喉间,轻轻一划。
一道血痕出现,却并未深入。
一滴、两滴……血珠滚落,与掌心那半块刻着“景”字的订亲玉佩纠缠在一起。
她将那块玉佩狠狠攥紧,任由棱角刺破掌心,声音在雨夜中立下血誓:
“你们今日赠我的一切,来日,我沈清禾,必将百倍奉还!”
远处,隐约传来军阀入城的炮火轰鸣,一个旧的时代正在崩塌。
沈清禾缓缓起身,将那片早已被炭火烧得残破不堪的婚书残片,深深埋进脚下的积水与烂泥中。
埋葬了沈家大小姐沈清禾。
她转过身,看向灯火璀璨、危机四伏的东方。
那里是上海外滩。
从今往后,她只是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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