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属于西门庆的、浓稠如同化不开的胭脂、却又暗藏血光的命运漩涡，因为自己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开始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打发了玳安，陆尘并未被这小小的“胜利”冲昏头脑。他知道，西门庆那种人多疑而谨慎，绝不会因为一个小厮的回报就立刻对自己深信不疑或者采取什么激烈行动。更大的可能，是暗中观察，或者通过其他渠道进一步核实。自己需要做的，是保持现状，同时利用这段时间，收集更多关于这个核心漩涡的情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社会学研究讲究田野调查，现在他就是深入田野的研究员。而茶楼酒肆，自古以来就是信息交汇、流言传播的最佳场所。
下午，阳光偏西，将街道染上一层慵懒的金黄。陆尘提前收了摊，怀揣着今日不算丰厚但也足够温饱的收入，踱步走进了距离他摆摊处不远的一家茶楼。
这茶楼不算高档，门脸普通，招牌上写着“清源茶舍”四个字，字体勉强算得上工整。掀开略显油腻的蓝布门帘，一股混杂着劣质茶叶、汗味、瓜子壳以及各种食物气味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堂内空间不小，摆放着十几张黑漆方桌，长条板凳，此刻已经坐了大半的客人。跑堂的伙计肩膀上搭着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毛巾，提着硕大的铜壶，在桌椅间灵活地穿梭，吆喝声、谈笑声、磕瓜子声、碗碟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嘈杂而充满生活气息的交响。
这才是真实的大明市井，远比后世那些仿古影视城里的场景要鲜活，也更……有味道。
陆尘找了个靠窗又不算太显眼的角落位置坐下，这里既能观察到大部分茶客，又能听到各桌传来的议论声，还能透过窗户看到外面街景，算是个情报收集的绝佳点位。
“客官，用点什么茶？”伙计麻利地过来，用毛巾象征性地擦了擦桌面，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
陆尘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简陋水牌，上面写着几种茶名和价格。“一壶雨前，再来碟茴香豆。”他选了最便宜的那种茶和最廉价的小食，不是抠门，而是要符合他目前“略有薄名但依旧清贫”的算命先生人设。太过大手大脚，容易引人怀疑。
“好嘞！一壶雨前，一碟茴香豆！”伙计拖长声音朝后厨方向喊了一嗓子，很快便将一个粗陶茶壶和一个装着几十粒黑褐色豆子的小碟子放在了陆尘面前。
茶汤浑浊，味道苦涩，远不如前世的各类名茶，茴香豆也硬邦邦的，需要费点牙口。但陆尘并不在意，他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吃喝上。他一边小口啜着劣茶，一边看似随意，实则高度集中精神，竖起了耳朵，捕捉着空气中流动的各类信息。
增强的五感在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周围几桌的谈话声，只要他愿意，都能清晰地分辨出来。
左边一桌，两个穿着短褂、像是脚夫模样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争论着漕帮最近更换码头把头的事情，言语间充满了对权力的敬畏和对利益的算计。
右边一桌，几个穿着绸衫、似乎是店铺掌柜的中年人，则忧心忡忡地讨论着近日官府可能要加征的商税，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头顶弥漫着浓郁的“焦虑”灰色。
斜对面，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高谈阔论，点评时政，言语间充满了怀才不遇的愤懑和对朝中阉党的不满，头顶是“愤慨”的红色与“不得志”的灰蓝色交织。
这些信息如同碎片，拼凑出清河县乃至这个时代底层与中层的生态图景。陆尘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红尘之气”和附带的社会信息，同时运转辟谷内息术，将其中的杂气炼化，滋养着内息和脑海中的度人经。嗯，今天的“养料”品种很丰富，就是“焦虑”味有点太重，吃多了有点“上火”。
就在这时，靠近门口一桌几个穿着普通布衣、看起来像是街坊闲汉的议论声，引起了陆尘的特别注意。他们的声音不大，但因为话题劲爆，语气中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某种猥琐的窥探欲。
“喂，听说了吗？紫石街那个卖炊饼的武大，最近可是走了‘桃花运’了！”一个瘦子挤眉弄眼地说道。
“武大？就那个三寸丁、谷树皮？”旁边一个胖子嗤笑道，“他能走什么桃花运？别是哪个瞎了眼的老虔婆看他可怜，赏他个炊饼吧？”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瘦子得意地卖着关子，压低了些声音，却恰好能让陆尘这个方向听得清楚，“不是赏炊饼，是赏了个天仙似的老婆！”
“老婆？”另一人惊讶道，“就武大那模样，那家当，谁能嫁给他？莫不是也是个残疾？”
“残疾？嘿嘿，说出来吓死你！”瘦子唾沫星子横飞，“是阳谷县那个张大户家出来的！听说原本是张大户房里的丫鬟，生得那叫一个标致！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一点点，身段更是……啧啧，走起路来那叫一个风流袅娜！也不知道那张大户发了什么疯，竟没收用，反而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
“有这等事？”胖子眼睛都瞪大了，充满了不信和好奇，“那张大户莫不是得了失心疯？这样的美人儿，自己不要，送给武大？图什么？”
“谁知道呢？”瘦子耸耸肩，“许是家里母老虎厉害？又或是这女子命硬克夫？反正啊，现在是便宜了武大郎这个三寸丁了！真是……一朵鲜花插在……嘿！”他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几人一起发出心照不宣的猥琐笑声。
“那女子叫什么名儿？”有人问道。
“好像姓潘，叫个什么……金莲？对，潘金莲！”
潘金莲！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开关，瞬间在陆尘的脑海中炸响！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必然会与这个贯穿主线的重要角色产生交集，但当真真切切地从市井流言中听到这个名字，感受到那话语中蕴含的猎奇、鄙夷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垂涎时，陆尘的心还是忍不住悸动了一下。这就是那个在后世被符号化、承载了无数争议与想象的女性，此刻，在清河县的茶楼里，以一种如此鲜活又如此屈辱的方式，成为了庸众的谈资。
作为来自现代的社会学博士，陆尘深知潘金莲悲剧的根源。她并非天生淫荡，而是在一个女性毫无自主权、被当作财物般赠送、婚姻无法自主的时代背景下，一个拥有出众容貌和旺盛生命力的女性，在压抑和扭曲的环境中，一步步被逼向毁灭的典型个案。这是结构性困境下的个体悲剧，是时代加诸于个人身上的沉重枷锁。
“张大户将她当作物品般赏赐给堪称‘残次品’的武大郎，这本身就是对她人格的极致侮辱和命运的残酷玩弄。她内心的不甘、怨恨与对情欲的渴望，在这种扭曲的婚姻关系中被无限放大……”陆尘下意识地用起了学术分析的思维，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惋惜，也有一种身为旁观者（或许即将成为参与者）的沉重。
然而，就在他心潮起伏，社会学DNA疯狂躁动之际，异变突生！
一直安静悬浮在脑海中的《浊世度人经》，在“潘金莲”这个名字被提及的瞬间，竟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不是之前那种完成任务或吸收能量后的满意波动，而是一种更加原始、更加激烈的……“渴望”？
仿佛沉睡的凶兽闻到了血腥味，又像是干涸的土地渴求着甘霖。经卷，尤其是那“情欲关”的部分，散发出灼热的光芒，传递来一股强烈无比的吸引和吞噬的欲望！这欲望的目标，直指那流言中提到的“潘金莲”！
与此同时，陆尘增强的感知仿佛被这股渴望所牵引，不由自主地向着某个方向延伸。他隐约感觉到，在清河县城的某个方位——大致是西门府及其周边区域——一股独特而强烈的气息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烟火，骤然闪现了一瞬！
那气息极其特殊，并非简单的“情欲”粉红，而是一种阴柔、媚惑、内敛却又带着强烈吸附力的能量场，仿佛能引动人心底最原始的欲望，却又暗藏着某种不祥的凋零与毁灭之意。若要用颜色形容，那是一种……幽深而艳丽的“九阴媚气”？
这气息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浊世度人经》那持续不断的灼热与渴望，却证明那并非幻觉！
陆尘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喂喂喂！度人经！老兄！你冷静点！克制！一定要克制！”他在心里疯狂呐喊，“那是潘金莲！是情欲关没错，但也不是让你这么个‘渴望’法啊！你这架势不像要去‘度化’，倒像是饿死鬼看到了红烧肉，恨不得直接扑上去吞了！”
“那是西门庆盯上的女人，现在是有夫之妇！武大郎的老婆！我要是现在沾上去，都不用等西门庆动手，武松那尊杀神回来，就能把我当成奸夫，直接剁成八块喂狗！你这哪是度人经，你这是催命经吧？！”
他强行压下脑海中经卷的躁动，连喝了几口苦涩的茶水，才让狂跳的心脏稍微平复下来。这《浊世度人经》对“情欲关”相关的能量反应也太激烈了，简直像个看到美女就走不动道的色中饿鬼……不对，是饿鬼中的饿鬼！这玩意儿真的靠谱吗？别到时候没度成人，先把宿主给坑死了。
搞笑和吐槽归吐槽，陆尘的脑子却在飞速运转。经卷的异动和那瞬间感应的“九阴媚气”，虽然危险，却也透露了关键信息：潘金莲的命格或者说她身上蕴含的某种特质，与《浊世度人经》，尤其是“情欲关”有着极强的关联性，甚至可能是修炼的关键“资源”之一。
这就解释得通，为什么那神秘老丐会说这功法适合这个世界，还加载了“情欲关”。这个世界，尤其是《金瓶梅》的核心故事，本就是围绕着炽烈的情欲和由此引发的因果孽缘展开的。
“潘金莲是关键人物，这一点毋庸置疑。但直接接触她，风险太高，等同于在悬崖边上跳探戈。”陆尘冷静下来，开始进行风险评估和策略规划，“西门庆虎视眈眈，王婆暗中窥伺，武大郎虽然懦弱但也是个活生生的丈夫，更别提后面还有武松这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我现在这小身板，掺和进去就是炮灰。”
那么，如何才能既接触到与潘金莲相关的“情欲关”能量场，又能最大限度地规避风险呢？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茶楼里喧闹的人群，思维如同精密的仪器般筛选着已知信息。西门庆的妻妾……正室吴月娘，似乎是个信佛的，常去寺庙上香，表面贤良淑德……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
“或许……可以从边缘人物入手。比如，那位常去上香、看似贤良淑德、实则未必简单的西门庆正室夫人——吴月娘？”
吴月娘作为西门庆的正妻，身处西门府这个欲望漩涡的中心，却又似乎保持着一定的超然（至少表面如此）。她信佛，常去寺庙，这提供了一个相对自然、且不那么引人注目的接触机会。通过她，或许能间接了解到西门府后宅的情况，感知到与潘金莲相关的“气运”牵连，甚至可能找到其他切入点的机会。最重要的是，接触吴月娘的风险，远低于直接接触潘金莲。
“嗯，就这么办。”陆尘心中定计，“下一步，想办法创造机会，接触吴月娘。寺庙……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放下几文茶钱，站起身，离开了依旧喧嚣的茶楼。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青石板路上。
茶楼一隅的听闻，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不仅让他听到了“金莲”初现的涟漪，更让他明确了下一步的方向。这浊世度人之路，果然步步惊心，却也步步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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