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很长，破庙外的清河县，依旧在它固有的欲望底色中喧嚣、沉浮，酝酿着无数悲欢离合。而庙内，神像后的阴影里，陆尘已经为下一步的行动，定下了一个清晰而大胆的目标。他不再只是被动适应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他要开始主动探索，甚至……尝试去扰动那既定的命运轨迹。
接下来的几日，陆尘依旧雷打不动地出现在那个熟悉的街角，铺开他那块“洞察人心，解惑答疑。不准不要钱！”的粗布招牌。“陆半仙”的名声随着他成功案例的积累，尤其是“点化”地痞张三的事迹传扬，愈发响亮。来找他问卦、求解的人络绎不绝，三教九流皆有。他一边运用愈发纯熟的观人术和现代社会知识应对着，赚取着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资本，一边也留意着通往西门府方向的人流，心中隐隐期待着某种“契机”的出现。
他清楚，像西门庆那样的人物，是不会轻易被市井流言打动，亲自跑来街角找一个来历不明的算命先生的。要引起这种人的注意，需要更巧妙的方式，或者，等待一个由对方主动发起试探的时机。
这天上午，阳光正好，街上人来人往，陆尘刚送走一个忧心儿子科举的老丈，得了十文润口费，正打算歇口气，暗中运转辟谷内息术，吸纳着周围浓郁且“口味”丰富的红尘之气——嗯，今天这条街的“焦虑”和“八卦”气息特别浓郁，看来大家日子都不太好过，或者又有什么新鲜流言在传播。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分开人群，径直走到了他的摊子前。
来人身量不高，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穿着一身崭新的青缎子袄儿，外罩一件玄色绉纱比甲，脚下薄底快靴，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用一根银簪子别着。面容还算清秀，但眉眼间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油滑与倨傲，走起路来肩膀微微晃着，眼神扫过周围那些普通百姓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
这身打扮，这做派，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得脸的奴仆，而且不是普通的下人。
陆尘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抬眼平静地看着对方。
那少年在摊前站定，双手抱胸，下巴微抬，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陆尘，以及他身下那块寒酸的粗布招牌。他并没有立刻说话，似乎在等着陆尘先开口询问，或者被他的气势所慑。
陆尘心里差点笑出声，这装腔作势的劲儿，跟前世某些部门窗口的临时工有得一拼。他也不急，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棉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端起旁边一个破碗喝了口水（主要是做样子，其实不怎么渴），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这位小哥，面色红润，衣着光鲜，想必是贵人身边得意之人。不知莅临鄙摊，是有疑惑要解，还是……单纯看看？”
那少年见陆尘如此镇定，甚至语气里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调侃，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有些不悦。他哼了一声，从袖袋里摸出一小串约莫二三十文的铜钱，随手丢在陆尘面前的粗布上，发出“哗啦”一声脆响，动作带着明显的施舍意味。
“听说你算得挺准，有点名气？”少年开口了，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却努力模仿着某种居高临下的腔调，“我家老爷听说了你，让我来瞧瞧，是不是真有本事。喏，这是赏你的，给我们老爷算算，近期运势如何？可有需要注意的地方？”
他虽然没直接报出名号，但那语气，那做派，以及“我家老爷”这个称呼，结合这条街距离西门府不远的事实，陆尘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这少年，八成就是西门庆身边那个心腹小厮，机灵狡猾又颇得信任的玳安！
“哦？原来是贵府老爷垂询。”陆尘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荣幸”之色，心中却暗道：来了！鱼饵终于吸引来了第一条有分量的鱼，虽然是条小鱼苗，但通过他，就能接触到后面的大鱼。
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串钱，而是神色一肃，对玳安道：“小哥，请稍待片刻，容我静心凝神，为贵主一观气运。”
说完，他闭上双眼，并非装神弄鬼，而是全力催动了脑海中的《浊世度人经》，“观人卷”的能力被提升到当前所能及的极致。他无法直接看到远在西门庆府邸的正主，但他的目标，是眼前这个刚从西门庆身边过来的玳安！
在“观人卷”的视野中，玳安头顶的气晕清晰浮现。主体是代表着“傲慢”与“轻浮”的亮橙色，其中夹杂着身为奴仆固有的“谨慎”微蓝，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陆尘这个“算命先生”的“好奇”黄色。这些都在预料之中。
然而，真正引起陆尘注意的，是玳安气晕周围，如同沾染的尘埃般，附着的一层极其浓郁、几乎凝成实质的“外气”！
这层外气，主要是桃花煞气！并非纯净的代表情欲的粉红，而是一种粉中透黑、黑中带腥的浑浊气息，如同凋零腐败的桃花，充满了情欲纠缠、争风吃醋乃至……因色欲而引发的暴力与血光之灾的预兆！这煞气如此浓烈，显然不是玳安自身所能拥有，只能是他长时间侍候在西门庆身边，被其主人那旺盛到几乎形成“力场”的桃花煞运所侵染沾染上的！
同时，在这桃花煞气之中，还缠绕着几丝极其新鲜、尚未完全散去的“血光”隐兆，暗红色，带着戾气，虽然不致命，但显示其主近日定然与人动过手，见过血！
陆尘心中飞速结合着前世对《金瓶梅》原著的记忆。西门庆近期……是了！书中提及，西门庆在搭上潘金莲之前，经常留恋于勾栏瓦舍，尤其与丽春院的妓女李桂姐打得火热，并且因为争风吃醋，与同行之人发生过冲突，甚至动了刀子！时间点似乎正好能对上！
机会！这正是展示“实力”、引起西门庆真正重视的绝佳机会！
陆尘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变得深邃，仿佛能穿透玳安，看到其身后那无形的气运牵连。他眉头微蹙，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凝重与惋惜的神色。
玳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严肃表情弄得有些不自在，强撑着傲慢道：“看……看出来了没有？别装神弄鬼的！”
陆尘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般，字斟句酌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贵主……唉，非是在下危言耸听。贵主近日，桃花运势，过于旺盛了。”
玳安眼神闪烁了一下，嘴上却嗤道：“哼，我家老爷家财万贯，风流倜傥，有桃花运怎么了？那是本事！”
“非也，非也。”陆尘缓缓摇头，语气沉重，“此桃花，非彼桃花。寻常桃花，最多不过风流韵事。然贵主身边这桃花之气，粉中带黑，黑中隐现血光，此乃‘桃花煞’！绝非良缘，乃是劫数！恐因女子之事，招惹是非，甚至……引来血光之灾啊！”
玳安脸上的傲慢神色瞬间僵住了，瞳孔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缩。他虽然极力维持着镇定，但那微微收缩的瞳孔和一瞬间停滞的呼吸，没有逃过陆尘敏锐的眼睛和被内息强化过的感知。
陆尘心中暗笑，知道戳中了要害，继续加码，语气更加玄乎，带着指引却又故意模糊关键信息：“依在下所观，贵主近日，最好收敛心性，远离是非之地，尤其……要谨慎对待与‘红色’相关之人、之事、之物。此乃煞气汇聚之引，避之则吉，近之……恐生不测。”
他刻意将“红色”这个指向性模糊，但又极易让人产生联想的词语抛了出来。潘金莲其名带“金莲”，但其衣着、喜好，乃至其炽烈的情欲，在文学意象和民间认知中，常常与“红色”相关联。这话既符合他观测到的气运特征（桃花煞），又巧妙地埋下了指向潘金莲的伏笔，更重要的是，给了对方巨大的解读和脑补空间。
果然，玳安的脸色彻底变了。他再也维持不住那副倨傲的姿态，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西门庆最近沉迷李桂姐，在丽春院流连忘返，前几日确实因为李桂姐与另一个嫖客争执，双方手下动了刀子，西门庆虽未亲自上场，但也受了点惊吓，手臂被划破了一点皮，见了血！这事知道的人不多，这算命先生怎么可能知道？还有那“红色”……虽然一时想不明白具体指什么，但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心头一跳！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玳安色厉内荏地反驳，但声音明显底气不足，“简直是一派胡言！我家老爷好得很！”
陆尘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说了”的高深莫测表情，不再多言。
玳安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感觉自己那点心思仿佛都被看穿了。他不敢再多待，生怕这算命先生再说出什么更惊人的话来。他慌乱地弯腰，似乎想捡回那串铜钱，但手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妥，直起身，强自镇定地甩下一句：“哼，满口胡言！懒得跟你计较！”
说完，竟连那串钱也顾不上拿，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匆匆地挤开人群，朝着西门府的方向跑去。
看着玳安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陆尘这才慢悠悠地弯腰，捡起那串铜钱，在手里掂了掂，嘴角勾起一抹一切尽在掌握的笑意。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刚才那是西门大官人府上的玳安小哥吧？”
“陆半仙跟他说了什么？把他吓成那样？”
“看样子，是算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
“连西门大官人都来找陆半仙算命了？这陆半仙真是神了！”
陆尘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他将那串铜钱揣进怀里，感受着钱币的冰凉触感，心中却是一片火热。
种子，已经借着玳安的手，成功地播撒到了西门庆那颗多疑而迷信的心里。
以西门庆的性格，听了玳安添油加醋的回报，绝对不可能无动于衷。他对这种涉及自身安危、尤其是桃花运和血光之灾的预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种子已播下，就等它慢慢发芽，搅动你那一池春水了。”陆尘望着西门府的方向，眼神玩味，“西门大官人，听说你生性多疑，最忌惮这些神神鬼鬼之事？咱们这就算……正式搭上线了。接下来，你是会对我敬而远之，还是……忍不住好奇，想要亲自来会一会我这个能看穿你‘桃花煞’的陆半仙呢？”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属于西门庆的、浓稠如同化不开的胭脂、却又暗藏血光的命运漩涡，因为自己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开始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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