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之后，是它的头颅。
一个覆盖着湿滑暗绿鳞片的头颅，缓缓破开漆黑的水面。
没有毛发，没有耳朵，只有鱼类般平滑的轮廓和两侧翕动的鳃裂。
它转了过来。
一对巨大、浑圆、毫无任何感情的眼球，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死寂的光。
那眼球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卡斯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成冰。
“哗啦——”
怪物整个爬出了水池。
它的身形佝偻，四肢着地，长有利爪和连接着薄蹼的手脚。每一步都无声无息，只有湿滑的鳞片摩擦着岩石，发出粘腻的声响。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笼罩了这片小小的海湾。
那是深海万年淤泥的腐臭，混合着某种古老生物的体腥，还有一股能冻结骨髓的阴冷寒意。
这就是他召唤出的东西。
一个来自深渊的，活生生的噩梦。
恐惧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入卡斯的四肢百骸。
他想尖叫，喉咙却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想逃跑，双腿却像灌满了铅，动弹不得。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怪物在视野中不断放大的丑陋身影。
它爬到了卡斯面前，停下。
巨大的鱼形头颅微微低下，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球，就这么近距离的凝视着他。
卡斯甚至能看清它鳞片上滑落的黑色水珠，闻到它鳃裂中呼出的，带着咸腥的冰冷气息。
死亡。
他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就在理智即将被恐惧彻底吞噬的瞬间，胃部传来的一阵剧烈绞痛，将他狠狠的拽回了现实。
饥饿。
他还饿着。
他要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疯狂的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他不能死在这里。
绝不能！
卡斯猛的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强行压下内心翻涌的恐惧与恶心，抬起了颤抖的左手。
螺湮之戒。
通过戒指，一股微弱但清晰的链接，在他的意识与眼前的怪物之间建立了起来。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
他能“触摸”到对方的意识，那里面没有思想，没有情绪，只有两股最原始的本能。
服从。
以及，同样强烈的，饥饿。
卡斯干裂的嘴唇蠕动着，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沙哑的音节。
“食物。”
深潜者歪了歪它那颗丑陋的头颅，似乎在理解这个简单的指令。
它那双巨大的眼球，依旧死死的盯着卡斯。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一秒。
两秒。
卡斯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突然，深潜者转过身。
它佝偻着身体，迈开四肢，毫不犹豫的朝着大海的方向滑去。
它在没入冰冷海水的最后一刻，回头看了卡斯一眼。
那一眼依旧空洞，不含任何情绪。
卡斯却从中读懂了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确认与联系。
扑通。
怪物消失在浪花之中，海面很快恢复了平静。
……
远处，几十米外的礁石缝隙后。
伊芙死死的捂住自己的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浑身都在剧烈的颤抖，牙齿不受控制的上下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
她看到了。
她什么都看到了。
那个新来的贵族领主，在沙滩上画着诡异的血色图案。
然后，一池海水变成了墨汁。
再然后……那个怪物，那个只在最古老、最疯狂的渔夫传说中才存在的，来自深海的恶魔，爬了出来。
那不是幻觉。
怪物利爪划过岩石的尖锐声响，还回荡在她的耳边。
那股穿透岩石缝隙飘来的，令人作呕的腥臭，还残留在她的鼻腔里。
而那个贵族，竟然没有被怪物撕碎。
他只是说了一个词。
怪物就听从了他的命令，钻进了大海。
伊芙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邪恶的魔法。
与恶魔的交易。
除了这些，她再也想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这个新领主，绝不是普通人。
他是一个能召唤深海恶魔的巫师！
极度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
伊芙不敢再多看一眼，她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沿着礁石的阴影，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确认自己脱离了那个贵族的视线范围后，她才发疯似的，沿着另一条崎岖的小路，朝着镇子边缘自己的木屋狂奔而去。
……
海风吹过，带着咸湿的凉意。
卡斯身体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湿冷的沙地上。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刚刚被强行压下去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了上来。
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黏腻的贴在皮肤上，被海风一吹，冷得刺骨。
结束了。
他活下来了。
卡斯低头，看向自己左手的螺湮之戒。
戒指上那些繁复的螺纹，在他的视野中，似乎真的活了过来，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微微蠕动着。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感，席卷了他的全身。
仪式的举行，精神链接的建立，以及刚才与恐惧的对抗，已经榨干了他这具虚弱身体里最后一丝精力。
胃部的饥饿感，也因为精神的放松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忍受。
卡斯只能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滑入大海的怪物身上。
它真的能带回食物吗？
还是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他不知道。
但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卡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的挪回了那座破败的领主府。
他没有力气去寻找干草，甚至没有力气走到壁炉前。
他只是把自己重重的扔在那张布满灰尘的冰冷木床上，便再也不想动弹分毫。
他闭上眼睛。
脑海中，却无法控制的，一遍又一遍的回放着深潜者那丑陋而恐怖的模样。
那湿滑的鳞片，那巨大的眼球，那锋利的爪牙……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的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悄然降临。
窗外，大海褪去了白日的伪装，变得深邃而可怖。
黑色的潮水拍打着礁石，发出的轰鸣声，像是某种巨兽沉重的呼吸。
卡斯睁开眼睛，盯着窗外那片无边的黑暗。
恐惧依旧存在。
但在恐惧的最深处，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扭曲而炽热的情绪，正悄然萌发。
那是期待。
他第一次对这片被世界遗弃的土地，产生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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