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粘稠。
卡斯是被一种异样的声音惊醒的。
那声音沉重，湿滑，像是有人正拖拽着一具浸透了水的巨大尸体，在领主府外的泥地上摩擦。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胃部的饥饿感瞬间被一股冰冷的警觉所取代。
是它回来了？
卡斯屏住呼吸，悄无声息的挪到门边，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
他缓缓拉开老旧的木制门栓，吱呀声在死寂的清晨里格外刺耳。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咸腥味，混合着深海独有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卡斯瞳孔骤缩。
门外，那个只应存在于噩梦中的身影，正静静的矗立在晨曦前的微光里。
深潜者浑身湿透，暗绿色的鳞片上挂着水珠，在朦胧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它的脚下，扔着一个巨大的网兜。
那网兜由粗壮坚韧的海草编织而成，手法原始而高效，里面鼓鼓囊囊的塞满了东西。
是鱼。
堆积如山的鱼。
其中几条体型格外巨大的鱼，还在网兜里奋力的挣扎，尾鳍拍打着地面，发出“啪、啪”的闷响。
深潜者完成了任务，便不再理会自己的“渔获”。
它只是转过身，用那双毫无感情的巨大眼球，深深的看了卡斯一眼。
然后，它便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幽灵，无声的滑到领主府侧面的墙角下，蹲伏下来。
它的身体蜷缩，一动不动，仿佛一座被岁月侵蚀的诡异石像。
卡斯呆立在门口，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着那座由深海鱼类堆成的小山，闻着那股浓郁的生命气息，胃里饿的几乎要痉挛起来。
这份馈赠，太过沉重，也太过丰盛。
天色渐亮。
黑石镇的居民们，如同往常一样，被饥饿唤醒。
他们推开自家的石门，准备开始新一天毫无希望的劳作。
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看到了那座破败的领主府前，令人无法理解的一幕。
一个丑陋到极点的怪物，正像雕塑一样蹲在墙角的阴影里。
而在领主府的门口，堆放着小山一样高的，种类繁多的鱼。
“海神在上……那是什么东西？”
一个年轻的村民声音发颤，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怪物！是海里的怪物！”
恐惧像是瘟疫，迅速在人群中蔓延。
窃窃私语声汇聚成一片嗡鸣，但没有人敢靠近，他们只是远远的围成一个半圆，惊恐的指指点点。
人群分开，一个拄着木杖，满脸皱纹的老者走了出来。
汉克，黑石镇最年长的渔民，也是这里的非官方村长。
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个蹲伏的怪物，满是褶子的脸上，写满了警惕与不解。
他的目光，很快被那堆鱼获吸引了过去。
作为一名和大海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渔夫，他只扫了一眼，呼吸就猛地一滞。
“那……那是……深海幽光鱼？”
汉克的声音干涩的像被砂纸打磨过。
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网兜里一条通体银白，腹部有几排发光圆点的鱼。
“还有那个，是黑鳞巨脂鱼！我只在我爷爷的航海图志上见过它的画像！”
人群中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些名字，对镇民们来说，只存在于最古老的传说里。
那是生活在无光海渊的传说生物，是连最大胆的渔夫都不敢想象的猎物。
可现在，这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肥美渔获，就这么活蹦乱跳的堆在他们面前。
食物的香气，仿佛已经穿透了冰冷的空气，钻进了每个人的鼻腔，勾起了他们腹中最原始的欲望。
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头。
但饥饿，正在一点点将它压倒。
就在这时，领主府的门，完全打开了。
卡斯走了出来。
他脸色依旧苍白，身体看起来还是那么单薄。
但他站的笔直，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个村民的脸。
他故意走到了那堆鱼获和深潜者之间，那个位置，让他看起来仿佛是连接着“馈赠”与“恐怖”的唯一桥梁。
“大家不必惊慌。”
卡斯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这位，是我奥斯汀家族世代守护的‘海洋守护者’。”
他指向墙角下那座沉默的雕像，面不改色的编造着谎言。
他知道这个理由很蹩脚，漏洞百出。
但他同样知道，这些被饥饿和绝望折磨了太久的村民，不会去深究逻辑。
他们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回应了我的召唤，从今天起，它将为黑石镇带来充足的食物。”
卡斯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村民们一片哗然，脸上的表情从恐惧，变成了惊疑不定。
家族秘法？海洋守护者？
这些词汇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但门口那堆积如山的鱼，却是真实不虚的。
卡斯看向人群前方的汉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领主口吻命令道。
“汉克。”
老渔夫身体一震，下意识的挺直了佝偻的背。
“把这些鱼处理一下。”
“今天，黑石镇的每一户居民，都可以分到足够的鱼肉。”
这句话，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生存的巨大利益，彻底击溃了对未知的恐惧。
汉克看着卡斯，又看了看那个沉默的怪物，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肥美的深海鱼上。
他的胡子剧烈的颤抖着。
他扔掉手中的木杖，像是完成某种仪式般，一步一步，艰难的走了过去。
他在鱼堆前蹲下，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触摸了一条黑鳞巨脂鱼湿滑的身体。
那真实的触感，让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一丝光亮。
“是……是真的。”
汉克喃喃自语。
他抬起头，看向卡斯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里面不再有漠视和不信任，而是转为一种复杂的，夹杂着敬畏与现实的屈服。
他对力量的来源不感兴趣。
他只关心结果。
“遵命，领主大人。”
汉克低下他那颗顽固了一辈子的头颅。
有了汉克的带头，村民们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他们看向卡斯的眼神，彻底从看一个“被流放的废物”，转变为看一位“神秘而强大的领主”。
人群后方，伊芙紧紧的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发白。
她躲在人群的阴影里，看着那个站在怪物身前，侃侃而谈的年轻贵族。
她眼中的恐惧减少了，但疑惑和警惕，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深。
这个男人，比她想象的，要危险一万倍。
分鱼的过程，在汉克的组织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这位老渔民在镇上拥有无可替代的威望。
他熟练的用骨刀剖开鱼腹，处理内脏，将厚实鲜嫩的鱼肉分割成块。
在处理鱼肉时，汉克敏锐的发现，这些来自深海的鱼，肉质紧实得不可思议。
鱼肉的纹理间，似乎蕴含着一种奇异的能量，仅仅是触碰，都让他感觉自己衰老的身体里，涌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
卡斯只是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他通过螺湮之戒，能清晰的感受到深潜者意识中那份绝对的漠然。
在它的感知里，这些吵闹的，弱小的两足生物，和海边的沙砾没有任何区别。
它只听从一个意志。
那就是卡斯。
分鱼时，一个小孩子挣脱了母亲的手，因为好奇，摇摇晃晃的想去触摸墙角那个一动不动的“石像”。
“不许去！”
他的母亲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冲过去一把将孩子死死抱在怀里，像是躲避瘟神一样，退回了人群。
深潜者对此毫无反应。
它依旧是那座沉默的雕像，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让村民们对卡斯的敬畏又加深了一层。
这个年轻的领主，能掌控他们无法理解的恐怖。
夜幕降临。
一股久违的，浓郁的烤鱼香味，飘散在黑石镇的每一个角落。
家家户户的石屋里，都亮起了温暖的火光。
压抑了许久的笑声和孩童的欢呼声，第一次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响起。
领主府内。
卡斯同样在壁炉前，烤着一块属于自己的鱼肉。
油脂滴落在火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四溢。
他撕下一块烤的金黄的鱼肉，放入口中。
鱼肉入口即化，一股难以形容的鲜美瞬间在味蕾上炸开。
更重要的是，随着鱼肉下肚，一股微弱但精纯至极的能量，顺着他的血脉，缓缓流淌向四肢百骸。
这股能量迅速补充着他因为仪式而消耗掉的精力，甚至让他感觉，自己那孱弱的身体，都变得强壮了一丝。
这就是“虚空之力”的雏形。
一种可以通过食物，潜移默化改变生物本质的力量。
卡斯看着壁炉中跳动的火焰，眼中闪烁着同样炽热的光。
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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