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殿的窗纸被火苗舔破时,张骞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十年前在匈奴穹庐里,他也是这样攥着节杖,看挛鞮伊稚用兽骨针补他磨破的袖口;三年前在大宛马厩,他也是这样盯着汗血宝马的蹄印,默记通往康居的岔口。
可此刻,火苗里卷着的是《出关志》残稿的纸灰,是阿古斯刚刻了一半的乌孙文碑拓,是璃月用朱砂点在沙盘上的信字——那些他用十年雪水、二十年心血焐热的东西,正化作黑蝶往天上飞。
水!陶瓮!
沙哑的低喝撞破火场的噼啪声。
张骞转头,见璃月的蓝布裙角扫过沙砾,她的左手攥着半截烧断的房梁,右手对着二十几个粟特族人连比带划:拇指点地三回,食指画渠,最后双手合抱成瓮——这是他们在敦煌学的救火手语。
族人们立刻散开,有人跑去掏城墙根的陶瓮,有人抄起铜盆往井边冲,连那个用树枝画汉篆的粟特小孩都颠颠跟着,怀里捧了个比他还高的瓦罐。
阿古斯!张骞喊了一嗓子。
穿羊皮坎肩的康居石匠正往火里冲,被他这声喝得顿住。
火光里阿古斯的脸像块烧红的铁,他怀里还抱着半块未刻完的碑,碑角已经焦了:博望侯,这碑得...
先保人!张骞冲过去拽他胳膊,却被阿古斯反握住手腕。
石匠掌心的老茧硌得他生疼:您说过,字刻在石上,比刻在竹简上经烧。
我这碑才刻了博望侯张骞六个字,烧了就没了。他突然甩开张骞的手,弓着背往火里钻,粗布腰带在火苗里腾起青烟,字可烧,不可忘!
火苗轰地窜上房梁时,地下水顺着璃月挖的渠淌进文心殿。
陶瓮被砸开的脆响混着水流声,像无数颗珍珠滚进旱季的沙漠。
张骞看见水漫过门槛,漫过阿古斯的脚背,漫过那半块焦黑的碑——石匠正跪在地上,用沾了水的布去擦碑面,后背的粗布已经烧出洞,露出通红的皮肉。
伊稚......张骞摸向节杖夹层。
十年前匈奴单于的女儿把香囊塞给他时,说闻见艾草香,就当我在你马后;三个月前在大夏城,那个蓝眼睛的商人递来刻着希腊文Π?στη(信)的石片,说你们汉人讲信,我们也讲。
此刻香囊的艾草味混着烟火气钻进鼻腔,石片贴着心口发烫,他突然想起伊稚教他说匈奴话时的样子:火能烧草,烧不了草根。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火势终于弱了。
文心殿的飞檐塌了半边,露出烧焦的椽子,像老人缺牙的嘴。
但阿古斯的碑立在瓦砾堆里,虽然边角焦黑,博望侯张骞六个字却被水浸得发亮;璃月的沙盘歪在墙角,信字的朱砂被水冲开,在沙上晕成朵红莲花;最让张骞心口发烫的是,那半卷《出关志》残稿被阿古斯塞在碑底,纸页边缘焦了,可大月氏产葡萄,可酿酒的字迹还清晰着。
看!扎兰的波斯锦袍被烧了个洞,他却顾不上,手指颤抖着指向张骞脚边。
张骞这才发现自己还攥着节杖。
不知何时,他手茧的裂口渗出一滴血,顺着节旄的牦牛毛滴进昨夜插杖的石缝。
此刻石缝里钻出一株红草,细茎像抽丝的茧,顶端的绒毛却跟节旄一个模样,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像有人在对他点头。
汉使之魂,永驻西域!扎兰扑通跪下来,额头几乎贴到沙上。
粟特小孩跑过来,小心折了根草茎别在胸前;康居商队的驼工们解下腰间的铜铃,系在草茎上;连金粟使留下的百骑里,都有几个兵卒悄悄摘了盔缨,绕在草茎周围。
不知谁起的头,有人用汉话喊:持此草者,不劫汉商!有人用匈奴话应:持此草者,不抢汉货!各种口音混在一起,像不同的河流汇进同一片海。
张骞喉头发紧。
他弯腰扶起扎兰,指尖触到红草的绒毛,软得像伊稚织的羊毛线。
十年前在匈奴,他以为自己要带着未完成的使命死在穹庐里;五年前逃出时,他以为自己要带着破碎的节杖死在沙漠里;可此刻,他望着周围发亮的眼睛,突然明白伊稚说的根是什么——不是埋在土里的根,是长在人心里的根。
璃月。他转向哑女。
璃月的脸上沾着黑灰,可眼睛亮得像星子。
张骞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卷《出关志》副本,封皮是伊稚用狼皮缝的,边角磨得发白:你不能言,却最懂言之重。
璃月接过书卷,郑重地放进胸前的羊皮袋。
她转身走向城墙下的石堆,那里立着上百块未刻的碑。
众人安静下来,只听见铁笔凿石的叮叮声——第一下,博;第二下,望;第三下,侯......当第一块碑刻完时,第二块、第三块的凿击声跟着响起来,像春汛时冰面裂开的脆响,像千军万马踏过草原的轰鸣。
文明链·信的暗码在张骞耳中炸响时,他正望着赤松子。
那匹跟了他十年的老马站在高崖上,鬃毛被晨风吹得乱蓬蓬的,却说什么也不肯跟商队走。
张骞解下缰绳,伸手摸它的鼻梁:你自由了,但若有人问路......
赤松子低头轻蹭他的手背,像在点头。
它转身往草原跑时,后蹄扬起的沙粒里露出半块石片,汉水道三个字被磨得模糊,却还认得出。
张骞望着它的背影笑了——这老马,到底成了道之守者。
夜宿沙洲时,克尔的黑袍影子突然投在帐篷前。
他没像以前那样藏头露尾,直接掀开帘子进来,怀里抱着卷得方方正正的《地理图》:金粟门记下你的路了。
我要带一卷东去。
张骞没问他要去哪,也没问要给谁看。
他从行李里翻出一卷《出关志》,又摸出伊稚织的羊毛线团——那是她最后一次给他缝衣服时剩下的毛线,团成球塞在他靴筒里十年了。
他把线团夹在书里,递给克尔:路上冷,裹紧点。
克尔接过书卷,指腹碰了碰线团上的针脚。
他转身要走时,突然说:那红草......
叫血旄草。张骞替他说完。
克尔没说话,掀开帘子出去了。
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根斜插在地上的箭。
可这箭不是用来射人的,是用来指路的——张骞听见心印轻震,新的暗码像泉水一样涌进来:活体道钉终极更新:东归道,信驿初立。
更远处,赤松子站在沙丘上。
一支迷路的商队正围着它打转,有人扯它的鬃毛,有人往它嘴里塞干肉。
赤松子不躲也不恼,只是慢慢低下头,前蹄在沙上扒拉——南三里有泉六个字,清晰得像刻在石头上。
七日后,扎兰的驼队要出发去安息。
他没像往常那样往驼峰上堆丝帛珍宝,而是在每个驼鞍前都别了株血旄草。
晨雾里,驼铃响成一片,像无数颗珍珠滚进沙漠。
张骞站在高台上望着他们远去,突然想起伊稚说过的另一句话:雪落未央,总有草要发芽。
而此刻,他脚边的沙里,不知何时又钻出一株血旄草。
细茎上的绒毛在风里摇啊摇,像在说:看,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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