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茎上的绒毛还在风里晃,张骞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株血旄草的嫩芽。
沙粒从指缝漏下去,裹着草茎的根须,像谁悄悄系了条细绳,一头拴着西域的风,一头牵着十年前龙城毡帐里的烟火气。
博望侯!
扎兰的声音裹着晨雾撞过来。
张骞抬头,见那安息商首正站在驼队前,平日总沾着铜锈味的手正小心抚过驼鞍前别着的血旄草。
七日前他说要往安息王庭送比丝帛更贵重的东西,此刻驼峰上的陶瓮在朝阳下泛着青灰,最上面的那只还沾着未擦净的沙——定是昨夜宿营时他亲自守着,生怕碰碎了。
日头要晒化沙了。扎兰搓了搓手,羊皮靴尖碾着地上的血旄草,王庭的石狮子该等急了。他说这话时喉结动了动,张骞想起初见时这个总把金币敲得叮当响的商人,此刻眼尾的皱纹里却凝着层水,像要渗进陶瓮的纹路里。
驼铃突然响起来,不是寻常的脆响,倒像有人拿指节叩了叩陶瓮。
扎兰浑身一震,猛地转身掀开最上面的布——陶瓮口露出半截拓本,汉水道三个字被墨汁浸得发亮,正是他在赤松子蹄下拾到的石片拓的。
走。扎兰抄起缰绳,手腕上的银镯碰着陶瓮,我得让他们看看,这草不是长在沙里的,是长在人心上的。
驼队扬起的沙尘还没散,石堡里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张骞快步往里走,刚转过影壁就见阿古斯抱着璃月从碑阵里出来。
那姑娘的白衣下摆沾着暗红,发间的玉簪歪在耳后,十根指尖都结着血痂——她刻最后一块碑时,定是把血当墨用了。
第十百块。阿古斯喘着气,下巴蹭过璃月汗湿的额发,她非说要凑个整,说百碑成阵,字才压得住风沙。他怀里的人突然动了动,唇间泄出半句模糊的盐泽...蒲类海...,正是《出关志》里记的西域水脉。
张骞摸了摸最近的石碑,碑面还带着体温。敦煌二字深深刻进石里,笔锋却软得像谁在絮叨家常。
他蹲下来,指尖掠过璃月染血的指腹:你不说,但字替你说。
石堡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张骞起身时,瞥见碑阵中央的血旄草正轻轻摇晃,草叶扫过信字碑,像是在给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盖戳。
荒漠的日头落得快,金粟使解下金箔外袍时,天边已经烧起了晚霞。
外袍下的素麻衫洗得发白,领口露出的白发被风卷着,像团散了的雪。
他蹲在沙坑里,把那页月氏残稿小心埋好,又搬来块青石板压上,石面月氏故道四个字刻得很深,刀尖都崩了口。
大人?随从的马队在十步外停着,最年轻的小卒攥着缰绳,您真要散了我们?
金粟使没回头。
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咸阳宫焚书时,火舌舔过竹简的噼啪声里,有个小吏抱着半卷《山海经》往火里扑——那时他举着铜壶浇油,觉得这天下的书烧干净了,才不会有人记起前朝的罪。
可此刻沙粒钻进他的指甲缝,他突然懂了:有些字烧了,会在人心里发芽;有些路断了,总有人要重新踩出来。
去玉门关。他拍了拍小卒的马臀,告诉守关的,就说有个老焚书匠,把月氏的魂埋在这儿了。
马队的影子越拉越长,最终融进暮色里。
金粟使摸了摸腰间的铜刀,转身往祁连山走。
山风卷着沙打在脸上,他却笑了——这把刀,以后不用再割书简了。
克尔走到废驿时,月亮刚爬上残墙。
墙面上博望侯张骞六个字被风啃得只剩半拉侯字,像块缺了角的饼。
他从靴筒里摸出短刀,刀尖抵着石墙,突然想起十年前在匈奴营地行刺时,也是这样的月光,照得刀上的血像块红玛瑙。
第一笔下去,石屑溅在他手背上。博字的横划他刻得极慢,仿佛每道刻痕都在剥一层皮。
等张骞二字重新立在墙上时,他的虎口已经渗血。
月光落进字槽里,像谁往石缝里灌了水银。
他又摸出炭笔,在张骞旁添了串希腊字母——Π?στη。
这是扎兰教他的,说在安息话里是信的意思。
写最后一笔时,炭笔断了,他就用指腹蘸着血,把最后那个η描完。
夜宿时,他掏出空心驼铃。
这是伊稚当年塞给他的,说刺客的铃铛要哑,信使的铃铛要响。
此刻铃内的信字被沙磨得只剩个印子,他对着月光看了又看,突然抓起炭笔往铃里刻——第一笔下去,铃铛发出清响,像有人在他耳边说:你不是刺客了。
他把驼铃贴在胸口,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着铃铛的轻响。
躺下时,沙地上突然亮起星星点点的光——是他走过的脚印,每一步都泛着淡金色,像撒了把碎金箔。
西陲最后一座石堡上,张骞的节杖突然震了震。
他握紧竹节,顶端的血旄草无风自动,草叶扫过他的手背,痒得像伊稚当年给他缝衣服时,线头扫过皮肤的感觉。
伊稚。他轻声说。
心印深处突然浮起画面:龙城的夜空缀满星子,伊稚裹着他的旧袍坐在毡帐外,手里攥着那枚他走时留下的铜牌,嘴里哼着跑调的《牧马歌》。
风掀起她的发,他看见她鬓角的白发,像沾了层未化的雪。
节杖震得更厉害了。
张骞抬头,见东方的天幕泛起鱼肚白——不是月光,是晨光。
他摸了摸节杖上的血旄草,草叶突然转向东南方,像根活的磁针。
归汉。他对着风说。
远处传来马蹄声。
克尔站在玉门关外,望着关内升起的烽火,把《出关志》往怀里又按了按。
羊皮卷上的羊毛线团蹭着他的下巴,还带着伊稚手作的温度。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往里走——守关的卒子喝问他来路,他没答,只是把书卷举得更高。
历史的齿轮在沙粒里转动,没有人听见声响。
晨光初透时,石堡外的沙地上已经有了人影。
扎兰的安息驼队正在整装,驼鞍前的血旄草上挂着露珠,每一颗都映着东方的朝霞。
他弯腰系紧最后一根驼绳,抬头时正看见张骞站在石堡顶上,节杖指向长安方向,血旄草在风里摇啊摇,像在说:看,路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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