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街像一条蛰伏在城市肌理深处的老蜈蚣,背甲由无数斑驳的琉璃瓦和褪色牌匾拼接而成,在午后斜阳下泛着沉黯的光。空气里搅和着陈年木头、旧纸张、香火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气,与医院那种尖锐的洁净截然不同,沉甸甸地压下来,反而让沈厌有种畸形的安心。
他避开主街的喧嚣,绕到后巷。这里更窄,更暗,两侧墙壁爬满潮湿的苔藓,堆放着的破旧家具和垃圾散发着一股腐败的甜腻。他的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左肩的伤口在持续的跋涉下已经麻木,转为一种深入骨髓的酸胀和钝痛,只有偶尔牵扯时才会爆开一阵尖锐的提醒。
“闲人书斋”的招牌歪斜地挂在一扇窄小的木门上,漆皮剥落得几乎看不出原色。门楣低矮,仿佛拒绝着一切高大的事物。就是这里了。
沈厌靠在对面冰凉的砖墙上,喘了几口粗气,积攒着最后一点力气。他不能倒在这里,倒在离希望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抬眼看了看那扇门,像凝视着一个通往未知世界的洞口。
终于,他挪动脚步,推开那扇没有上锁、发出垂死呻吟的木门。
门内与门外,是两个世界。
光线骤然暗淡下来,只有几缕从高高的小窗透进,在弥漫着书籍霉味和灰尘的空气中切割出几道朦胧的光柱。空间逼仄,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像沉默的巨人,挤挤挨挨,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书籍堆叠得毫无章法,地上、墙角、甚至一张巨大的、漆面斑驳的旧书桌上,都垒着山一样的书册,仿佛随时会坍塌。空气凝滞,时间在这里似乎也走得格外缓慢。
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踮着脚,试图将一本厚如砖头的大部头塞进书架最高层的缝隙里。他左脚有些跛,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打扰的专注。
是阿鬼。
沈厌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阿鬼似乎终于将书塞妥,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过身。
阿鬼看起来比几年前更老了,脸上沟壑纵横,像被风干的老树皮。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得像深潭里的卵石,此刻正毫无波澜地落在沈厌身上,从上到下,缓慢地扫过,在他染血的病号服和吊着的左臂上停留片刻。
没有惊讶,没有询问,仿佛沈厌的出现,和一本被放回原位的旧书没什么区别。
“来了。”阿鬼的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
“鬼叔。”沈厌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打扰了。”
阿鬼没接话,跛着脚,走到那张堆满书的桌子后面,慢吞吞地坐下,从一堆杂物里摸出一个脏兮兮的紫砂小壶,对着壶嘴呷了一口。然后,他才抬起眼皮,重新看向沈厌:“惹上麻烦了?”
“大麻烦。”沈厌靠着门框,身体的重量几乎全压了上去,“被人当成了棋子,差点成了死棋。”
“医院的味道,血的味道,还有……”阿鬼的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精光,“……被脏东西盯上的味道。”
沈厌心头一凛。阿鬼的感觉,比老陆更加直接,更加……江湖。
“能让我躲几天吗?处理一下伤。”沈厌直接道明了来意,他知道在阿鬼面前,绕圈子是浪费时间。
阿鬼没说话,只是伸出鸡爪般干瘦的手指,指了指书架深处,那里似乎有一个更暗的角落,隐约能看到一个窄小的楼梯通往阁楼。“上面,自己收拾。规矩懂?”
“懂。”沈厌点头。阿鬼的规矩,不问来历,不涉因果,提供庇护,但不同生共死。代价,日后再说。
他不再多言,扶着书架,艰难地向着那个角落挪去。楼梯又窄又陡,踩上去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碎裂。他几乎是用右手和膝盖的力量,一点点爬了上去。
阁楼低矮,几乎无法站直。里面堆满了更多的废旧书籍和杂物,灰尘厚得能埋住脚踝。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些许微光。空气浑浊,但奇异地,有一种将外界喧嚣彻底隔绝的静谧。
这里,暂时安全了。
沈厌瘫坐在一堆发黄的报纸上,背靠着一個坚硬的、不知装着什么的木箱,剧烈地咳嗽起来,震得伤口一阵剧痛。他撕开病号服,查看左肩的纱布,果然已经被血水浸透,边缘泛着不祥的黄白色。
他需要药,迫切需要。
几乎是同一时间,市医院那间熟悉的病房里,气氛降到了冰点。
林璇站在空荡荡的病床前,床单凌乱,上面还残留着些许血迹和汗渍。她的脸色铁青,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眼神里翻滚着震惊、愤怒,还有一丝被愚弄的冰冷。
“什么时候发现的?”她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旁边的小护士吓得脸色发白,嗫嚅着:“大、大概一个多小时前,他说去洗手间,然后就……就没回来。我们找遍了这一层,都没找到……”
一个多小时。足够他消失在城市的任何角落。
林璇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沈厌为什么要跑?他的嫌疑已经洗清,警方正在全力追查赵莽和“裁缝”组织,他是在受保护的状态下!难道……他是信不过警方?还是他本身,就藏着更深的、不能见光的秘密?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扫过病房的每一个角落。窗户完好,门口有看守,他是怎么离开的?消防通道!只有那里!
她立刻带人冲向消防通道,逐层排查。在底层出口附近,一个痕检科的同事蹲在地上,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小片沾着暗红色血迹的、极其普通的灰色纤维。
“林队,看这个。像是从病号服上刮擦下来的,很新。还有,这里的灰尘有被明显蹭过的痕迹,指向后面的小巷。”
林璇蹲下身,看着那片纤维,眼神复杂。他真的跑了,带着未愈的重伤。他要去哪里?去找谁?他到底在害怕什么,或者说,在谋划什么?
她站起身,对着对讲机冷静下令:“立刻调取医院周边所有监控,尤其是后巷出口相连的街道。排查所有出租车、网约车记录。他受了重伤,走不远。”
命令下达后,她却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阳光从通道口的门缝射入,照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沈厌的逃跑,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不仅打乱了部署,更让她之前对沈厌建立起的那点信任,产生了深深的裂痕。
他就像一本刚刚翻开扉页、却突然被人夺走的诡书,你以为看到了故事的开头,却发现那可能只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误导。
而现在,这本书自己长腿跑了,消失在城市的阴影里,留下满地谜团。
林璇握紧了拳头。无论沈厌是谁,藏着什么秘密,她都必须把他找出来。这不仅关乎案件的真相,更关乎一种被挑战的秩序和尊严。
她转身,大步走出消防通道,身影没入医院外刺眼的阳光中,开始了又一场艰难的追索。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陋室书斋里,沈厌靠在冰冷的木箱上,感受着生命和体力一点点流逝的虚弱。他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个几乎被遗忘了的、折叠起来的超市塑料袋,将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他与这个冰冷世界之间,最后一点可怜的联系。
阁楼里,只有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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