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的灰尘,在从气窗透进的稀薄光线下,如同缓慢游动的微生物。沈厌靠在冰冷的木箱上,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左肩胛骨下方那片灼热的、不断提醒他自身脆弱的存在。冷汗浸湿了鬓角,与灰尘黏在一起,又痒又腻。
他必须处理伤口,立刻,马上。感染会像最阴险的敌人,从内部将他彻底摧毁。
他咬着牙,用还能活动的右手,颤抖着去解身上那件早已被血污和汗水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病号服。纽扣在与凝固的血块黏连后变得艰涩,稍一用力,便牵扯起一片撕裂般的剧痛。他不得不停下来,急促地喘息,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徒劳的努力和不断加剧的疼痛吞噬时,楼梯口传来了缓慢而规律的“嗒……嗒……”声,伴随着木质楼梯不堪重负的呻吟。
阿鬼跛着脚,端着一个边缘磕碰出无数缺口的搪瓷盆,走了上来。盆里冒着微弱的热气,一块灰白色的、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旧布搭在盆沿。他将盆放在沈厌脚边,浑浊的眼睛扫过他正在与纽扣搏斗的、血迹斑斑的手指,没说话。
然后,他伸出那双干枯得如同鹰爪的手,动作却出乎意料地稳定而精准。他无视了那些纽扣,直接从沈厌腋下找到病号服的缝合线接口,用指甲掐住线头,轻轻一扯。
“嗤啦——”
一声轻微的布料撕裂声,整件上衣被他从侧面利落地分开,像剥开一层坚硬的茧,将沈厌上身狰狞的伤口和苍白的皮肤暴露在浑浊的空气里。
沈厌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不仅仅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凉意。
阿鬼的目光落在那个被血污纱布覆盖的伤口上,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他没有丝毫犹豫,用热水浸湿了那块旧布,拧得半干,开始清理伤口周围已经干涸发黑的血痂和污垢。
他的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粝,带着一种处理物品般的直接和效率。湿布擦过翻卷的、有些发炎的皮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沈厌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哼出声。额头上刚冒出的冷汗,瞬间又密了一层。
阿鬼清理完周围,看着那被拙劣缝合、此刻却有些崩线迹象的伤口,以及纱布下隐约渗出的黄白色脓液,嘴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啧”。他放下布,转身,又一瘸一拐地下了楼。
片刻后,他重新上来,手里多了一个巴掌大的、颜色暗沉的木盒。打开盒子,里面不是现代化的医疗器械,而是几个小瓷瓶,一包用油纸包裹的、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墨绿色药膏,还有一卷老式的、微微发黄的棉纱。
他先用一个小瓷瓶里的透明液体冲洗伤口,那液体触碰到破损的皮肉,激起一阵蚀骨般的剧痛,沈厌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忍着。”阿鬼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腐肉不除,新肉不生。”
他用一把在酒精灯上灼烧过的小巧银质刮勺,精准而快速地剔除着伤口边缘那些坏死和疑似感染的软组织。那感觉,就像有无数烧红的细针在同时穿刺、刮擦。沈厌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只能凭借一股不肯服输的意志力死死撑着。
刮除完毕,阿鬼挖出一大块墨绿色的药膏,在掌心略微焐热,然后毫不吝啬地、厚厚地敷在沈厌的整个伤口及周围区域。药膏触体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先凉后热的怪异感觉汹涌而至,仿佛将一块冰投入了滚烫的油锅,剧烈的刺激过后,那原本火烧火燎的剧痛,竟真的被一种深沉的、带着麻痒的清凉感压制了下去。
沈厌长长地、带着颤抖地吐出了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
阿鬼用棉纱熟练地为他包扎好,动作依旧谈不上轻柔,但异常稳妥。做完这一切,他收拾好东西,端着盆,再次“嗒……嗒……”地下了楼,自始至终,没有多问一句关于这伤口的来历。
沈厌虚脱般地瘫软下去,靠在木箱上,感受着背后那一片难得的、取代了尖锐疼痛的沉重麻痒。他闭上眼,阿鬼这近乎粗暴的救治,反而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不带任何评判和目的的“真实”。
城市的另一端,刑警队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白板上密密麻麻地贴着照片、关系图和时间线,中心是沈厌和赵莽,延伸出去的箭头却大多指向未知的迷雾。林璇站在白板前,双手撑在桌沿,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医院后巷出口连接三条支路,覆盖了七个主要摄像头。排查了从沈厌失踪时间点前后各半小时内,所有经过该区域的车辆,共计一百三十七辆,其中出租车四十二辆,网约车二十九辆,私家车六十六辆。”一个年轻警员汇报着,声音里带着疲惫,“目前已完成初步联系和排查,没有发现搭载符合沈厌特征乘客的记录。”
“他不可能凭空消失。”林璇的声音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重点排查那些有意避开主干道监控的车辆,还有,步行离开的可能性有多大?”
“可能性存在,但……”另一个警员接口,“根据他的伤情鉴定,左肩胛骨受损,失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理论上,他很难支撑长距离行走而不被发现。”
“理论?”林璇转过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我们之前还‘理论’上认为他待在医院是安全的!结果呢?一个理论上应该卧床的重伤员,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了!丢掉那些该死的‘理论’,用最基本的逻辑去判断!一个不想被发现的人,会走大路吗?会轻易搭乘需要身份信息的车辆吗?”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林璇平静外表下压抑的怒火和焦灼。
“扩大搜索范围。”林璇下达指令,“以医院为圆心,半径三公里内,所有不需要登记身份的小旅馆、网吧、废弃建筑、拆迁区,进行拉网式排查。联系他的社会关系,所有已知的,哪怕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重点排查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员。”
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沈厌展现出的反侦察能力,对旧案线索的敏锐,以及他那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直觉”,都指向他背后可能存在的、不为人知的网络。
“林队,”一个技术队的同事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我们重新分析了沈厌失踪前后,医院周边区域的通讯信号,发现了一个短暂的、无法追踪来源的微弱信号干扰,范围很小,持续时间不到十秒,正好覆盖了消防通道出口附近的小片区域。手法很专业。”
林璇接过平板,看着上面显示的数据,眼神愈发冰冷。
这不是临时起意的逃亡。这是一次有预谋、有协助的消失。
沈厌,你背后到底站着谁?你逃离保护,是真的因为恐惧,还是为了……更方便地去进行某种我们不知道的“行动”?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这座城市像一台精密而冷漠的机器,每一个光点都可能隐藏着一个秘密。沈厌就像一滴水,融入了这片光的海洋,想要再把他找出来,难如登天。
但她必须找。这不仅关乎一个案件的真相,更关乎一种被践踏的秩序,和一种被深深愚弄的……信任。
她握紧了拳头。沈厌,无论你躲在哪里,无论你藏着什么秘密,我都会把你揪出来。
而在那间堆满故纸的陋室书斋里,沈厌在药力带来的短暂安宁中,沉沉睡去。阁楼的气窗外,城市的霓虹无声闪烁,如同一只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光与暗交界处,那永不停息的追逐与藏匿。
新的暗流,已然在城市的地下,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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