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箭钉入沙地,箭尾颤动未止。
赵大勇半跪在浅水里,门板盾牌已被射得千疮百孔。他双臂发麻,肩头被火星燎出焦痕,脚下沙层松动,每踏一步都往下陷。周猛刚浮出水面换气,敌船便是一轮齐射,火箭如蝗,标枪破空而下,插进水中炸起泥柱。赵大勇猛地将门板往前一顶,卡进两块礁石缝隙,木框“咔”地裂开一道缝,总算挡住那支直取周猛面门的铁簇箭。
“低头!”陈浪在礁后低喝。
海螺声短促三响,不是撤退,是潜。
郑七早有准备,左手一把拽住赵大勇后领,右手压他肩膀,两人同时深吸一口气,沉入海水。
水浑,带泥腥味。头顶火光骤亮,映得水层泛红——周猛的小船燃了起来,烈焰腾空,照亮整片滩头。一支标枪从天而降,钉入赵大勇方才站立的位置,枪尾还在微微震颤。热流搅动水流,气泡成串往上冒,像煮沸的汤。
郑七在水底推了赵大勇一把,示意往北游。两人手脚并用,在海底爬行。沙砾刮过膝盖,碎壳划破手心。游出十余丈,远离火焰热区,郑七才稍稍抬头,透过晃动的水层望向上方。
敌船鼓声未停,但节奏慢了。前导战船略略后退,两翼收拢,似在确认猎物是否焚尽。左翼那艘缓缓前移,离岸不过三百步,船首已能看清舵手身影。瞭望台上有人举起铜筒四顾,旋即放下,挥手示警。
陈浪藏身另一侧礁石凹处,仅露鼻息于水面。他盯着敌船动作,见其未派小艇登岸,心中稍定。火光照着海面,浮油般荡漾。他知道,火势越大,敌人越易松懈——人总以为焚舟沉尸便是终局。
周猛没浮头。他在水下潜了二十丈,借燃烧船只的光影掩护,贴着海底向北侧岩穴挪移。左腿旧伤撕裂,血混在海流中散开,但他咬牙不动声色。指尖终于触到主船龙骨,他轻轻敲了三下,暗号传入舱内。
赵大勇肺里憋得发痛,眼前发黑。他想抬头,却被郑七死死按住。老舵工一手掐着他手腕测脉,一手捂他口鼻,不让他贸然换气。又过了片刻,郑七才稍稍松手,引他滑入一处背流凹槽。赵大勇刚探出鼻孔吸气,喉头一紧,呛进半口咸水,剧烈咳嗽起来。
郑七立即覆掌压唇,力道沉重。赵大勇挣扎不得,只能任他控住脖颈,直到咳意退去。老舵工耳贴水面,听了一阵,摇头示意:尚无脚步声逼近。
陈浪以手势召集。先是周二狗从西侧礁缝潜回,接着李三、王二狗陆续靠拢,最后周猛也自北岸摸来。六人蜷缩于最北端岩穴下的暗流区,仅露鼻尖于外,彼此以手指轻触确认身份。
“不动。”陈浪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几近耳语,“等风。”
赵大勇喘息未定,胸口起伏。他想说话,被郑七瞪了一眼,只得闭嘴。老舵工从怀中摸出一块干布,塞进他嘴里,防他再咳。
海面火势渐弱,只剩船骸余烬浮沉。敌船仍在巡弋,但鼓声稀疏,灯火也暗了几分。左翼战船终于停下,放下一只舢板,两名兵卒持矛探查岸边残骸。他们踩过焦木,翻动炭块,未见尸体,彼此摇头。
陈浪盯着那舢板,手指慢慢收紧。
郑七忽然抬手,示意众人静。他耳朵贴着湿冷礁石,听了一会儿,低声:“潮涨了半尺。”
陈浪点头。信风未至,但潮水已在推船。主船若不固定,恐会自行漂出。
“周猛。”他唤。
“在。”
“你还能划?”
“只要桨不断,我就不会沉。”
“好。”陈浪转向郑七,“船能撑多久?”
“帆桁裂了,桅杆歪三寸。”郑七皱眉,“升半帆,走顺风槽,一潮可保不散架。”
“那就等南风。”
“怕等不到。”郑七望天,“云压得低,雾又起,风路堵死了。”
陈浪不语。他摸出指南针匣,掀开铜盖。指针微颤,方向未变。合上,塞回怀里。
远处,敌船忽然鸣锣三声。左翼战船调头,与另两艘汇合,呈环形守在外围。鼓声彻底停歇,仅余桨板轻拨水面之声。
“他们不急了。”赵大勇吐出布条,嗓音沙哑。
“因为我们‘死了’。”陈浪说,“火一烧,人不见,他们自然以为完事。”
“可我们还在这。”周二狗低声道。
“所以现在是我们活,他们死。”周猛握紧刀柄,“让我去割几颗头回来。”
“不行。”陈浪断然拒绝,“没命令,谁也不准动。”
众人沉默。海流缓缓推动身体,衣角飘动如藻。
郑七忽然抬手,指向东南。众人顺他所指望去,只见海天交界处,一线灰白正缓缓推进——是雾,比先前更浓,贴着水面爬来,像潮水倒灌。
“鬼哭雾。”郑七喃喃。
陈浪眯眼。他知道这雾——每逢季风交替,东海必起此雾,浓时十步不见人,且带咸腥腐气,传说中有溺毙者魂魄缠绕其中。
“雾来了,风就不远。”他说。
“可我们也看不清路。”赵大勇提醒。
“不必看清。”陈浪盯着敌船轮廓逐渐模糊,“他们也看不见我们。”
周猛咧嘴一笑,露出黄牙:“那我就能摸上去,一刀一个。”
“还不是时候。”陈浪目光扫过众人,“先回船,补漏,绑牢桅杆。等雾罩满海面,再动。”
郑七点头:“雾行三刻,风必随至。若真是南信风,我们就能抢槽出海。”
“那就等雾满。”
陈浪最后一个沉入水中。六人排成单列,沿海底缓行。礁石棱角割破裤管,海葵刺得脚踝发痒。游至主船下方,陈浪轻叩船板三下,舱内有人回应。
舱门开启一条缝,王二狗伸手接应。赵大勇第一个爬进去,浑身湿透,抖得厉害。郑七最后一个上船,反手关紧舱门。
船内昏暗,仅凭一盏小油灯照明。舱底积水及踝,众人脱鞋倒水。陈浪摘下腰间航海日志,翻开一页,用炭条写下:“雾起,敌未登岸,全员潜回,主船尚存。”
合上册子,塞回怀里。
他蹲下检查帆桁裂缝,手指抚过裂口边缘。木纤维翘起,需用铁箍加固。抬头问:“铁皮还有多少?”
“够包两处。”王二狗答。
“先箍这里。”陈浪指裂缝最宽处,“绳索呢?”
“三十丈新缆,五十丈旧索。”
“把桅杆绑死。”他站起身,“周猛,你去舱底睡两个时辰。醒来掌舵。”
“你不睡?”
“我等风。”
周猛不再多言,钻入底舱。其余人开始加固船体。赵大勇抱来铁皮,郑七用锤铆钉。叮当声在密闭空间里回荡。
陈浪走到船头,掀开舱盖一角,望向海面。
雾已漫至船舷,灰白一片,吞噬了敌船身影。唯有桨声隐约可闻,断续不定。
他伸手入怀,握住指南针匣。铜壳冰凉。
南风未至,但潮水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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