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海面浮着一层灰白的光。
陈浪还站在船头,枪管微微下垂。敌舰的灯影一盏接一盏熄灭,八艘蜈蚣船缓缓调头,船尾划开细长的水痕,朝着外海驶去。没有旗号,没有喊话,像退潮时卷走的碎壳。
周猛从舱口钻出来,肩上扛着一颗人头,发髻用红绳绑着,脸上凝着黑血。他一脚踩上甲板,把人头往地上一掼,声音沙哑:“死了。自己扑在刀口上,没动手。”
陈浪低头看那张脸。眼皮半合,嘴角有一道斜裂,像是临死前笑过。腰间的玉佩空了,只剩一根断绳挂在革带上。
“蒙哥的人也走了。”郑七喘着气爬上瞭望台,手里抓着牵星板,“不是溃,是收兵。他们连伤员都带走了。”
陈浪点点头。他知道这一仗打的是势。蒙古人要的是港口,不是尸体。占城王若死,王子继位,赵安福就有借口南下清剿。如今王子死在自家毒针下,王还在,城未破,外军无名撤退,局面就翻了过来。
他转身下令:“清点伤亡,收拢小艇。伤者入舱,死人记名。”
话音刚落,一艘乌篷小舟从岸边划出。船头站着一人,披着褪色的金线袍,手里捧着个木匣。船靠舷梯时,那人独自登船,不带随从,也不说话。
是占城王。
他在甲板中央停下,双膝跪坐,打开木匣。里面是一串珍珠链,颗颗泛青,映着晨光像泡在海水里的星子。
“南海之泪。”他说,声音低但清楚,“三百颗,祖母传下的。一颗换一条命。”
陈浪没伸手。
“你儿子呢?”他问。
占城王抬头,眼角有褶皱,眼神却稳。“昨夜子时,他拆开袖袋,把毒针扎进心口。我没拦。这是他父亲给的路,也是我给的命。”
甲板上没人出声。水手们挤在舱门边,有人包着手臂,有人拄着桨杆。他们看着那串珠子,也看着陈浪的手。
过了几息,陈浪伸手接过木匣。珍珠凉,沉,压在掌心像一块礁石。
“我不替天行道。”他说,“也不做你们的王。这链子我收下,换的是港内百姓三日平安出入,换的是你从此不再引外军入港。”
占城王低头,额角触到甲板。“应得。”
说完,他起身,一步步走回小舟。船离舰时,他没回头。船尾的水纹慢慢散开,混进雾里。
周猛盯着那串珍珠,忽然吼了一声:“就这么算了?他用儿子当饵,害我们死三十多人!烧了他的宫,砍了他的头,才叫抵命!”
陈浪把木匣交给身后水手,转头看他。“你砍过逃兵。”他说,“知道他们为什么跑?怕死。可更怕的是——明明不想打,却被推上船。”
周猛咬牙。“那是兵。这是王子!他穿胡服,带蒙军,杀回来认祖归宗?”
“他没想杀。”陈浪指了指敌舰离去的方向,“他等钟响,等父令,等死。他回来,是因为没地方去。北地不认他,南国当他鬼。他身上流的血,和我们一样咸。”
周猛瞪着他,拳头捏得咔响。最后他弯腰拎起那人头,走到船舷,手臂一扬,扔进海里。脑袋撞上浪尖,滚了两圈,沉下去时被一条鲨鱼咬住,拖入深水。
甲板又静了。
郑七扶着桅杆往上爬。他昨晚就咳过两回,胸口闷得慌,但坚持要看最后一眼星图。牵星板卡在衣襟里,他一边爬一边摸,嘴里念叨:“申时三刻,北斗偏东……主航线没错……鬼哭礁在左……”
爬到一半,脚下一滑。
他没叫,整个人从横梁摔下,后背砸在甲板上,牵星板飞出去,落在陈浪脚边。他躺在那儿,嘴动了动,又动了动。
陈浪蹲下,把他的头扶起来。
“星图……是对的……”郑七喘着说,“我们没走错路……季风提前五日转向,要是按旧针路走,现在已经在暗流里打转了……”
“我知道。”陈浪低声说,“你算准了。”
郑七眼睛闭了一下,又睁开。“船还能修……‘海青天’号底板换了三层铁皮,撑得住……往后去吕宋,信风在七月……你要赶在雨季前……”
话没说完,他头一歪,昏了过去。
陈浪把他抱起来,对旁边水手说:“送舱里,找阿花来。别让人打扰。”
水手接过人,快步往舱口走。郑七的手垂下来,指尖滴下一滴血,落在甲板缝里。
陈浪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他走到船头,望着远处的海平线。天光已经铺开,云层裂出几道口子,阳光刺进来,照在浮尸上。那些穿着蒙古皮甲的士兵,脸朝下漂着,头发散在水面,像一丛丛海草。
数了数,三百具整。
这一夜没打大仗,只交手三次。一次在钟楼,周猛带人斩了报信的哨兵;一次在码头,蒙古先头部队抢滩,被火铳逼退;最后一次是王子的小艇靠近,船上六人全被射杀,只有他一人活着登岸,然后自尽。
死的人不多,但每一具都算数。
他抬起手,遮在眉骨上。这是他每天清晨的习惯,看太阳角度,估风向,测潮汐。现在他也在看——看这片海还能不能停船,看这港还能不能做生意,看这些人还能不能活下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周猛走过来,手里拿着块湿布,擦着刀。
“你说建新码头。”他忽然说,“在哪?”
“就在这。”陈浪说,“占城港不行,太浅,靠权贵脸色。我要在吕宋南岸选个湾,背山面海,能避台风,能修船坞。以后商船来往,不必经泉州,不必看赵安福脸色。”
周猛哼了一声。“钱呢?船呢?人呢?你拿什么建?”
“拿这条命。”陈浪说,“拿今晚死的三十个人的命。拿郑七算出来的季风,拿阿花配的药,拿你砍过的每一道疤。我们不是水寇,也不是官军。我们是能活下来的人。”
周猛没再问。他把刀插回鞘里,站到船舷边,望着海面。
陈浪从怀里掏出那串珍珠,放在掌心。青光浮动,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
他举起手,让所有人都看见。
“这不是战利品。”他说,“是承诺。他们用眼泪换命,我们用血换地。潮水退了,该建新码头了。”
甲板上的水手一个个站直。有人低声重复这句话,一遍,两遍。声音不大,但连成一片,像浪打在礁石上。
陈浪把珍珠链收回木匣,交给身边水手保管。他最后看了一眼占城王宫的方向。那里起了烟,不知是炊烟还是火,反正与他无关了。
他走向舵位,手搭上舵柄。
“升帆。”他说,“调头,返航吕宋。”
帆绳拉响,主帆缓缓升起。船身轻震,开始转向。海风从右舷吹来,带着咸腥和尸臭,但也带来了信风的气息。
周猛站在他身后,忽然说:“郑七要是醒不过来呢?”
陈浪没回头。
“那就我来记星图。”他说,“一行一行,往下抄。”
船头切开水面,留下一道笔直的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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