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刚停了一阵,钟声又响了。
陈浪站在“海青天”号的船头,手扶着望远镜。那声音从山上王宫的方向传来,沉闷悠长,在海面上一圈圈荡开。他没动,耳朵听着风向,手指在船舷上轻轻敲了两下。
周猛已经冲到了舵位前,一脚踹开掌舵的水手。“转舵!对准敌舰首!”他吼着,脖子上的筋跳了起来,“让老子撞沉那艘船!”
陈浪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传音铜筒就往周猛耳边砸了一下。“停船。”他说,“再动一步,我砍你手。”
周猛回头,眼睛红得像烧透的炭。“你拦我?占城王子带蒙古人杀回来,你还等什么?”
“我看清楚了。”陈浪把望远镜递过去,“你看看他腰上挂的是什么。”
周猛接过望远镜,眯眼盯了片刻,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哼。敌舰主桅下站着一人,披着紫貂大氅,胸前挂着一面玉佩,雕的是盘龙纹,底下还刻着一道暗槽。
“那是王族信物。”陈浪说,“只有嫡系血脉才能戴。”
“叛国投敌的东西,也配叫血脉?”周猛把望远镜摔回甲板,“我爹当年为守城战死,我妹妹被官兵拖走的时候,没人讲过什么血脉不血脉!现在这小子领着外敌打回家门,你还让我认他是主子?”
陈浪没答话。他盯着那块玉,想起阿花昨夜送来的消息——王妃生下的孩子左肩有胎记,形状如分叉海流。而眼前这个王子,正是占城王早年失踪的长子,据说五岁那年随使团出海,遇风暴沉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可现在他回来了,站得笔直,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钟声不是巧合。”陈浪低声说,“是信号。他们一路靠听钟行船,才敢在台风后夜航。”
“那你打算怎么办?”周猛攥紧刀柄,“放他们靠岸?让他们和城里的人里应外合?”
“我不是要放。”陈浪抽出火铳,检查了火门和药池,“我是要看明白,这一仗到底替谁打。”
他抬脚踩上船栏,瞄准敌舰方向。距离太远,普通弓箭够不着,但火铳能打三百步。他等风稍缓,扣下了扳机。
枪响瞬间,敌舰上的王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向腰间。几乎同时,玉佩炸裂,一点银光弹射而出,擦着他袖口飞过,钉进身后的旗杆。
全场静了下来。
陈浪收枪,抹了把脸上的火药灰。他知道那是什么——细针涂毒,触肤即入血,三息之内麻痹四肢。这是旧时王室用来处决犯错子弟的“赐死器”,一旦佩戴,便意味着生死由父不由己。
“父王让我活着回来。”敌舰上的王子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顺着风飘了过来,“也让我死在这里。”
他说完,伸手从旗杆上拔下毒针,看了看,慢慢放进袖袋。
陈浪站在船头,看着对面的身影。那人没下令进攻,也没撤退,只是挥手示意舰队列阵停泊,八艘蜈蚣船呈扇形展开,灯影在水面拉得很长。
“他不想打。”郑七不知何时走到陈浪身边,手里抱着罗盘,“他在等命令。要么是父亲亲口让他死,要么是朝廷大军压境逼他反。”
“可他带的是蒙古船。”陈浪说,“蒙哥不会白白借兵给他。”
“所以他必须立功。”郑七低头拨弄罗盘指针,“要么拿下港口,要么……杀你。”
话音未落,远处钟楼又响了一声。
嗡——
这一声比前几次更沉,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几只夜鸟扑棱棱飞起,掠过舰队上方。
陈浪转身走向主桅,抓起挂在横梁上的号旗。“升红旗,全舰备战。”他说,“但不得先动手。”
水手们迅速行动起来。有人加固炮位,有人检查缆绳,还有人往船舷堆沙袋。占城籍的几个老水手脸色发白,蹲在舱口不敢抬头。他们知道那块玉的意义,也知道王子若死,国内必起内乱。
周猛仍站在前甲板,手按刀柄,目光死死盯着敌舰。他的脚边有一道裂痕,是从前一次撞礁留下的,每次涨潮都会渗水。此刻那缝隙正缓缓冒出一股湿气,像在呼吸。
陈浪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想砍谁。”他说,“但现在不能动。”
“为什么?”周猛咬牙,“他背叛宗庙,勾结外敌,按咱们岛上的规矩,该绑石头沉海。”
“可他是被派出去的。”陈浪望着敌舰,“不是逃走的。十年前那一船人,是占城王亲自送走的。说是避祸,其实是放逐。这孩子从小在北地长大,吃的是蒙古饭,穿的是胡服,连说话都带腔调。他回来,不是为了认祖归宗,是为了证明自己还能活着站在这片土地上。”
“那我们就成全他?”周猛冷笑,“用命去成全一个异族养大的王子?”
“我不是成全他。”陈浪把火铳插回腰间,“我是看清楚这场局。钟是信标,玉是死令,人是棋子。真正想让我们打起来的,不是船上那个王子,是山上的父亲。”
周猛没再说话。他低头看着脚下裂缝,忽然弯腰捡起一块碎木片,狠狠塞进缝里。
风又起了。
敌舰阵型没有变化,但灯影开始移动。一艘小艇从侧翼划出,船上两人,都戴着斗笠。他们没举旗,也没喊话,直奔岸边而去。
“想去王宫报信。”郑七喃喃道,“想让老王亲眼看着儿子归来。”
陈浪盯着那艘小船,忽然抬手,从怀里掏出阿花交给他的铜牌。上面刻着船锚与浪纹,背面有个数字:三十七。
“三十七号密探。”他说,“昨晚在产房动手的那个女人,就是从泉州跟来的。她不是蒙古人,是赵安福的人。”
“赵安福想干什么?”郑七问。
“他想让占城乱。”陈浪把铜牌攥紧,“王子回来,王妃通敌,婴儿身份不明,再加上一口来自泉州的钟——这些事只要传出去,沿海诸国都会怀疑占城已投蒙古。到时候,赵安福就能以‘清剿叛逆’为名,派水师南下,接管整个港口。”
“所以他才让钟响。”郑七明白了,“这不是迎子归乡,是借刀杀人。”
陈浪点点头。他看向敌舰上的王子,那人依旧站在原地,双手垂下,像是在等什么。
钟声第三次响起时,陈浪下令:“所有船只,后退五十丈。”
“你真要退?”周猛猛地抬头。
“我不打无名之仗。”陈浪说,“也不替别人清理门户。”
舰队缓缓后移,桨轮搅动海水,留下一道道暗纹。敌舰没有追击,也没有靠近,只是静静浮在原处,像一座漂在海上的坟。
陈浪站在船头,手指摩挲着火铳的木柄。他知道这一夜不会太平。钟声不会停,王子不会走,而山上的父亲,也许正在等最后一声钟响,好亲手敲下那枚钉子。
风贴着海面吹过来,带着咸腥味。
他抬起手,遮在眉骨上,望向远处的灯影。
那里站着一个人,穿着敌军的衣甲,挂着王族的玉,手里藏着父亲给的毒针。
而他自己,握着一把刚装好火药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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