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还在山谷里回荡。阿花蹲在产房门口,手指掐着王妃的脉。屋子里烧着艾草,味道刺鼻。她没抬头,只盯着自己搭在腕上的三根指头。
脉跳得乱。
王妃喘着气,额头上全是汗。床单已经湿透,底下渗出血迹。阿花松开手,从药囊里取出银针,在灯火上过了一下。她扎了合谷、三阴交,又在脚踝内侧补了一针。
“用力。”她说。
王妃咬住牙,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孩子出来了,裹在一块深褐色的毡毯里。阿花接住,发现那布料粗硬,边角绣着狼头纹,是北地蒙古贵族用的东西。
她不动声色,把婴儿放在旁边的小床上。屋里只有两个侍女,一个扶着王妃,另一个站在角落,穿的是占城宫里的青衣,但腰间挂着皮质香囊,不像本地样式。
阿花低头剪断脐带,顺手摸了摸那块毡毯的内衬。线脚是双股绞缝,泉州工匠的手法。这种针法三十年前就被官府禁了,说是容易藏毒。她心里一沉。
“热水。”她对扶人的侍女说。
那人应了一声,转身去取。屋角那个戴香囊的侍女突然动了。她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直扑阿花后心。
风带起衣角的时候,阿花就察觉了。她没回头,左手反手将银针甩出,两根分别钉进对方肩窝和大腿外侧。侍女身子一歪,跪在地上,匕首当啷落地。
王妃在床上瞪大眼,想说话,却被痛楚压住,又是一阵抽搐。
阿花走过去,按住她肚子,等宫缩过去才松手。她转头看向瘫倒的侍女,蹲下身,解开她腰间的香囊。里面是干枯的草药,气味辛烈,夹着一丝苦杏仁味。
她捻了一点放在指尖搓了搓,凑到鼻前闻了一下。
“南少林的‘安神散’。”她说,“加了半夏、茯苓,还有七叶莲。你们泉州来的人都爱用这个做暗记。”
侍女脸色变了。
“你不是蒙古人。”阿花盯着她,“你是赵安福的人。这香囊是他给你的凭证,让你混进来盯着王妃,顺便……除掉不该出生的孩子。”
侍女闭上嘴,一言不发。
阿花冷笑,从自己药囊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我带来的‘养胎丸’,成分你也认得。当归、川芎、杜仲——可王妃吃的那些‘安胎药’,里面加了红花和益母草,吃了只会滑胎。”
她把瓶子放回去,看着床上虚弱的王妃。“你每个月初七都会腹痛,我都记得。那时候你偷偷让人熬药,避开所有人。你以为我不知道?”
王妃闭着眼,嘴唇抖了一下。
“我配的堕胎药。”阿花声音低下去,“是你自己求我的。你说不想生下一个为蒙古打仗的儿子。可现在这孩子还是生下来了,还用蒙古毡毯包着。你变主意了?”
没人回答。
阿花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雨停了,天光从破瓦缝里漏进来,照在那块毡毯上。狼头纹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回头看了眼角落里的侍女。“你刚才那一刀,不是要杀我,是要杀孩子。你接到的命令,是在他出生那一刻结果他性命,对不对?”
侍女喉咙动了动,终于开口:“你知道什么……敢管王族的事?”
“我不是管事的人。”阿花说,“我是配药的人。药是我调的,命是我保的。你说我能不管吗?”
她走过去,从侍女怀里搜出一块铜牌,上面刻着船锚和浪纹——市舶司密探的信物。她收进袖中,又把香囊塞进药囊。
“王妃服药三年,每月七日必痛一次。我早该想到。”她说,“她不是病,是被人喂药。而你,是从泉州一路跟过来的监视者。”
她顿了顿,看向床上的女人。“你怕蒙古人报复,也怕陈浪他们翻脸。你想两边都不得罪,所以一开始让我配堕胎药。可后来风向变了,赵安福许你好处,你就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当作投诚的礼物。”
王妃睁开眼,声音很轻:“我不这么做……我的国就没了。”
“那你现在满意了?”阿花问,“钟响了,蒙哥的船会顺着声音找来。你儿子带兵杀到,你以为他会认你这个娘?他会先问你有没有立功。”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老嬷嬷探头进来,看见地上的侍女吓了一跳。
“把她拖出去。”阿花说,“关在柴房,别让她碰水或药。要是她死了,就说是我治死的。”
嬷嬷点头,招呼两个粗使婆子进来抬人。阿花守在床边,重新给王妃擦身换布。孩子在小床上哭了一声,她过去拍了拍。
“这孩子活不长。”王妃忽然说。
“为什么?”
“他父亲是蒙古千户,母亲是占城王妃。他不属于任何一边。他们会用他,也会杀他。”
阿花没接话。她把药囊打开,取出一小包粉末,放进温水搅匀。
“这是最后一剂补血汤。”她说,“喝了能撑三天。之后你自己想办法。”
王妃喝完,靠在床头喘气。她看着那个被毡毯包裹的婴儿,眼神复杂。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我把消息送出去。”阿花说,“谁通敌,谁下药,谁动手杀人,一笔一笔都说清楚。陈浪要怎么处置你,由他定。”
“你会死。”王妃低声说,“赵安福不会放过你。”
“他早就想杀我。”阿花把空碗放下,“去年我在泉州城外救了一个中毒的渔婆,查出来是市舶司往井里倒废药。我去告状,没人理。后来那渔婆死了,我拿她的尸首堵在衙门前。从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能活着回乡。”
屋外传来号角声,低沉短促。是舰队集结的信号。
阿花走到门边,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远处码头方向有火光闪动,几艘蜈蚣船正在离岸。主舰“海青天”号的桅杆已经升起,帆布半展。
她回头对王妃说:“你听着钟声长大,以为它只是个老物件。可它不是。它是战舰沉没时最后的声音,是三千人葬身海底的回响。”
“甲字三十六号舰,就是你们捞上来那口钟的姊妹船。”她说,“它载着逃兵南下,想躲过清洗。但它没成功。而今天,同样的事又要重演。”
王妃闭上眼,不再说话。
阿花收拾药具,把银针一根根插回布套。她最后看了眼那个婴儿,伸手把毡毯掀开一角,露出孩子的左肩。
那里有一块胎记,形状像海流打在礁石上分出的叉路。
她怔了一下,随即冷笑。
“你还真敢留这个标记。”她低声说,“蒙古皇族的血脉印,你也敢让他带着出生。”
她把毡毯重新盖好,提起药囊往外走。
刚到院中,迎面撞上一个年轻宫女。对方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差点泼出来。
“谁让你送药的?”阿花问。
“王妃……吩咐的。”宫女低头。
阿花接过碗,闻了一下。浓重的甘草味盖不住底下的腥气。她用指甲刮了点药膏,在舌上尝了尝。
立刻吐了出来。
“桃仁、?虫、水蛭。”她盯着宫女,“这是催产药。你现在送来,是想让她再流产一次?”
宫女脸色煞白,腿一软跪在地上。
阿花把碗塞回她手里。“端回去。告诉她,这一胎已经生了,下一胎能不能活,要看她自己选哪条路。”
她穿过院子,走向侧门。风从海上吹来,带着咸腥味。远处钟楼又响了一声。
嗡——
她脚步没停。
走到宫墙拐角,她停下,从袖中摸出那枚铜牌,在掌心攥紧。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