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刚停，雨还在滴。陈浪带着郑七踩着湿滑的石阶进了王宫侧殿。占城王走在前头，披着一件褪色的绸袍，脚步不急不缓。
主殿塌了一角，横梁斜插在泥里。几只海鸟从破屋顶飞走，翅膀扑腾声混着水珠落地的响。陈浪没看那些，他盯着墙角那口倒扣的铜钟。
“这东西怎么在这？”他问。
占城王没回头，“祖上传下的，镇宫之物。”
郑七走近钟边，伸手摸了摸底座。手一碰，梁上积雨落下，打在他肩头。他皱眉，抬头看那根挂钟的粗木，已经发黑，像是被火燎过。
“这钟不对。”他说，“挂得太高，又没接地桩。雷来了，它会引火。”
陈浪点头。他抽出腰间短刀，蹲下身，在铜钟中部用力刮了几下。绿锈簌簌掉落，露出底下凹刻的字。
“泉州造船局嘉定元年监制。”
郑七凑近看了两眼，脸色变了。“这是官造船钟。南宋水师每艘战舰下水，都要铸一口这样的钟记名。民间没人敢留，留就是死罪。”
陈浪收刀入鞘，抬头看向占城王。“你一个南洋小国的王，哪来的官造船钟？”
占城王站在门边，一只手扶着柱子。他没动，也没答话。
外头一阵风吹来，门板晃了一下。那钟轻轻一荡，发出低沉的一声“嗡”。
声音不大，但在空殿里来回撞。陈浪耳朵一紧，立刻抬手示意闭嘴。
三人都静了下来。
过了几息，远处海面传来一点火光，一闪即灭。不像渔火，也不像商船灯笼。
郑七低声说：“有人往这边来了。”
陈浪转身走到窗边，拨开半塌的木框。外面是坡地，通向码头。刚才那道火光是从礁石后闪出的，位置正是舰队避风的锚地边缘。
“不是我们的船。”他说。
占城王忽然笑了。笑声一起，就没停。他靠在柱子上，肩膀抖着，嘴里冒出断续的话：“你们拼死护住的航线……你们以为我在求援？我是在等消息。”
陈浪转过身，“什么消息？”
“我大儿子，就在蒙哥船上。”占城王抬起眼，“他是质子，也是将军。十年前送去临安，如今替蒙古人掌舵南征舰队。”
郑七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
“你们打的每一仗，我都报了信。”占城王冷笑，“泉州那边给的价高，北边给的更狠。我要保我的国，就得两边都押。”
陈浪盯着他，一句话没说。
殿外风又起，吹得残破的屋檐吱呀作响。那口钟被气流带得轻晃，又是一声“嗡”，比先前更长。
郑七冲过去想压住钟身，但钟摆幅度越来越大。他咬牙用身子顶住，可钟体太重，震得他双臂发麻。
“不行！得绑住！”他喊。
陈浪立刻解下腰绳，跃上旁边倒塌的案台。他把绳子甩过横梁，绕住钟顶钮部，用力拉紧。郑七在下面托着，两人合力才让钟停下。
最后一晃，余音拖得老远，在山谷里回荡。
陈浪跳下案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走到占城王面前，声音很平：“你早知道我们会来？”
“我知道。”占城王点头，“你也早该想到。一个破岛上的溃兵，凭什么三年就拉起一支舰队？有人在帮你，也有人在等着你犯错。”
“赵安福是你背后的人？”
“他只是中间人。”占城王笑了一声，“真正要你死的，是朝廷里那些怕海的人。他们宁可把船烧了，也不愿看到有人靠海活下来。”
陈浪没再问。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口钟，铜锈还在往下掉，露出更多字迹。除了“泉州造船局”，还有一行小字：“甲字三十七号舰配属”。
郑七认了出来。“这是登记编号。甲字是战列舰，三十七号……我记得这艘船。嘉定六年，它载着三千兵去剿海盗，结果在闽东外海沉了，没人活下来。”
“现在它的钟，挂在你的王宫里。”陈浪对占城王说。
“战利品。”占城王摊手，“海流把它推到我岸边，连同尸体和铁炮。我埋了人，留了钟。它响一次，我就知道海上又要死人了。”
陈浪沉默片刻，转身走向门口。
“你要走？”郑七问。
“不。”他说，“我们得换个地方待着。这里不能留。”
他拉开门，外面雨小了，天仍是灰的。远处海面平静，但那种平静不对劲。风停得太突然，海流却还在动。
他低头看自己的鞋底。泥地上有细纹裂开，像是被什么力量从底下推过。
“潮变了。”他说。
郑七走出来，脚踩在湿地上，立刻感觉到了异样。“水在往岸上爬，不是退。”
“台风眼过去了。”陈浪望向海，“接下来是反向风圈。风会从西边回来，比刚才更大。”
占城王站在殿内没动，还在笑。
陈浪回头看他一眼，“你儿子要是真在蒙哥船上，他现在应该也在调航向。”
“他会追你们。”占城王说，“他从小就想赢我。现在有了兵权，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那就让他来。”陈浪招手叫郑七，“传令下去，所有船只立刻离锚。伤员先撤进山洞，火药箱全部拆开分散藏好。”
“那你呢？”
“我去码头。”他说，“有些账，得当面算。”
郑七没动，“钟的事怎么办？”
“留着。”陈浪看了那口钟一眼，“让它响。谁想听，就让他听个够。”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殿。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石阶上。占城王站在门后，影子贴在墙上，一动不动。
快到山脚时，郑七突然停下。
“刚才那钟声……”他皱眉，“你不觉得耳熟？”
陈浪没答。他记得。三年前在舟山，第一艘抢来的破船上，也有这么一口钟。那天他割开手掌用血涂在钟面上，是为了驱邪。后来才知道，那是艘被遗弃的水师逃舰。
而那艘船的登记号，正是甲字三十六号。
差一号。
他没说。这种事，现在说没用。
码头上，几艘蜈蚣船正在起锚。水手们动作利落，没人多问。命令下来，他们就做。
陈浪走到主舰边，抬头看桅杆。帆布还没全干，但可以升了。他伸手摸了摸绳索，粗糙的麻纤维扎着手心。
“准备出航。”他对守在舷边的副官说，“走深水道，绕开浅滩。”
“是。”
他正要登船，忽听得身后一声闷响。
回头一看，王宫方向，那口钟又动了。
风穿过破殿，撞在钟上，发出长长的一震。
嗡——
这一声比之前都响。山谷回音叠着海浪，一直传到码头。
陈浪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他知道，有人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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