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越刮越紧，云层压得更低了。陈浪站在“海青天”号船头，盯着那艘挂着白布条的破船。碗里的鱼羹还在栈桥木桩上冒着热气，风吹不散。
郑七从舱里出来，手里攥着一块湿布擦牵星板。他抬头看天，眉头一跳。
“不对。”他低声说。
陈浪没回头，“怎么？”
“云色变了。”郑七把手搭在眉骨上，眯眼望向东南，“铁砧样堆起来，边上泛紫光。这不像寻常积云。”
陈浪转过身，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天空像被墨染过，边缘透出暗红与灰紫交杂的纹路。海面起了短浪，一波推着一波往西涌。
“多久？”陈浪问。
“亥时前必起风。”郑七声音发沉，“这次是真台风，不是季风乱流。”
甲板上的水手开始骚动。几个占城人跪在船尾，嘴里念着祷词，额头贴着甲板。一人抱着铜铃摇个不停，说是祖上传下的规矩，要请海神息怒。
陈浪没管他们。他走到主帆下，一把扯住绳索，哗地拉下半幅帆布。
“降半帆！”他大声喊，“各船照做！左满舵，调航向！”
郑七愣住，“你做什么？这时候改航向，万一撞上暗流——”
“我们不能停。”陈浪盯着罗盘，“风还没到，但潮已经在变。水底下那股力道，往西北推得厉害。这是台风眼前行的反涌。”
郑七瞪着他，“你怎么知道？”
“脚底能感。”陈浪抹了把脸上的盐沫，“两淮溃兵那会儿，我在船上躺了三天三夜，就靠这感觉活下来。浪推船，船传震，懂的人听得懂。”
郑七说不出话。他低头看自己手中的牵星板，又抬头看天。风已经带上了湿气，吹在脸上像细针扎。
“你还记得上个月我们在吕宋外海遇的那场小风暴？”陈浪一边下令调整舵位，一边说，“那次风从东北来，潮却往西南走。我说有反向涌流，你不信。结果呢？我们借那股水流甩开了市舶司的巡船。”
郑七喉头动了动，“那是巧合。”
“不是。”陈浪摇头，“是规律。台风没来之前，海水先动。它比风快一步，也比人看得远。”
命令传下去，各船陆续降帆调舵。蜈蚣船收桨回舰，补给船解开缆绳靠拢主队。整个舰队缓缓转向，迎着斜来的涌浪切入西北偏北的航道。
占城水手还在祷告。有人见主舰动了，慌忙爬起来去拉帆索。一人摔了一跤，膝盖磕出血也不顾，爬起来接着干。
风越来越大。海面翻起白头浪，一排排砸向船舷。远处那艘漂流船终于动了，随波打转，慢慢漂向东侧礁区。
“他们走了。”郑七喃喃。
“不是走。”陈浪冷笑，“是被浪推的。他们的锚根本没放稳，就是等着风起好脱身。”
郑七看着他，“那你刚才……是在等风？”
“我在等潮。”陈浪拍了拍腰间的指南针，“它早就不准了。你看。”
郑七凑近一看，指南针的指针正在疯狂打转，忽左忽右，完全失灵。
“磁场乱了。”陈浪说，“台风逼近，大气电荷变化，罗盘顶多撑半个时辰。再往后，只能靠星、靠浪、靠人。”
郑七退后半步，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你早就算好了？”他声音有点抖。
“不是算。”陈浪望着前方起伏的海面，“是听。潮水告诉我的。”
一道巨浪扑上甲板，水花溅了两人一身。陈浪抬手挡了下脸，手指顺势抹过眼角。他没动，也没退，只是盯着那片深蓝。
郑七站回舵位旁，双手扶住舵柄。他知道这一路不会太平。台风要来，敌船也可能趁乱出手。但他更清楚一件事——现在能带他们活下去的，不是老天爷的慈悲，也不是海神的保佑。
是眼前这个男人。
风卷着咸腥味灌进船舱口。一名水手跌跌撞撞跑上来，“报告！二号补给船的帆桁松了，正在抢修！”
“叫他们加固三道缆。”陈浪头也不回，“再派两个人过去帮忙。”
“是！”
又一阵狂风掠过，主帆发出吱呀声。陈浪伸手摸了摸帆布，湿了大半。
“还有多久？”他问郑七。
“两个时辰内必起大风。”郑七盯着云层底部，“要是运气不好，可能是强台。”
“那就别让运气说了算。”陈浪转身走向船尾，“传令下去，所有船只保持间距五十丈，不得并行。伤员进底舱，火器箱加绑绳。谁敢擅自离岗，军法处置。”
命令一条条传下去。水手们不再祷告，手脚麻利地干活。有人绑缆绳，有人清排水孔，还有人爬上桅杆检查帆角。
郑七忽然想起什么，“你刚才说……潮水告诉你？”
陈浪点头。
“可这海上，哪来的声音？”
“不是耳朵听的。”陈浪把手掌贴在船板上，“是脚底传上来的震动。就像马跑起来，地面会颤。海流变了，船也会抖。我懂这种抖。”
郑七沉默良久，“那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救那艘船？”
“救？”陈浪冷笑，“它连帆都挂不正，明显是空船拖浮标。真遇难的人，会在风起前就求援。等到现在，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来引我们出去的。”
“哈桑的人？”
“八成是。”陈浪盯着远处，“他们想让我们追，然后半路劫船。或者等台风来了，把我们逼进鬼礁区。”
郑七倒吸一口冷气。鬼礁区那一片暗石密布，涨潮时隐没，退潮才露尖。夜里进去，九死一生。
“所以你故意让他们看见我们在动？”
“对。”陈浪说，“我要让他们以为我们中计了。只要他们跟出来，等风一到，自然会被浪拍碎在礁上。”
郑七看着他，眼神变了。不再是单纯的下属看主帅，而是一个老水手看懂了某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天边雷声滚过。第一滴雨落下来，打在甲板上，留下一个黑点。
“准备迎风！”陈浪高喊，“所有人进位！”
水手们迅速归位。主帆只剩三分之一张开，船头斜切涌浪。舰队呈雁形编队，缓缓驶向台风外围缓冲带。
郑七死死握住舵柄。他知道，接下来的几个时辰，要么活下来，要么沉进海底。
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照亮整片海域。就在那一瞬，陈浪看见远处海面有艘小船正艰难调头，似乎是想逃离这片水域。
他嘴角微动。
“晚了。”
风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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