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那道笔直水痕逼近至三里外时，泉州刺桐港的官邸内，赵安福正将一枚铜钉按入海图。钉尖穿透“黑虎岛”三字中心，木框微颤，烛火一晃。
“左营巡洋队正的腰牌确系真物。”幕僚躬身递上文书，“但战报称，追剿船队被潮流困于鬼哭礁外缘，敌船借退潮滑槽脱身，未留踪迹。”
赵安福不语，只取千里镜架在窗棂，镜筒对准墙上悬挂的《闽海舆图》。镜中投影缓缓移动，映出三条航线：一条自舟山北折，一条穿五虎门南下，第三条却隐没于东南海域的空白处。
“三路围堵，皆失于退潮前一刻。”他收回镜筒，声音如压舱石般沉稳，“他们不是逃，是算准了潮眼开合。寻常溃兵，能识‘子午针’已属难得，谁人敢走‘卯酉槽’？”
幕僚低头：“或有老舵工相助。”
“不止。”赵安福抽出朱笔，在“黑虎岛”外围画下双圈，“此岛形如虎口，内湾藏深槽，外船难窥。若设私港，盐铁转运可避市舶抽解，番货暗渡亦不必经泉州验关。”
他顿了顿，指尖轻敲图上红圈：“传令下去，拟《清海塘勘文》，以‘肃清海患、整修岸防’为由，调广南水师暂驻东沙列岛。另派探子查清岛上淡水来源与礁道走向——我要知道，那艘破船，是怎么进去的。”
幕僚领命欲退，却被一声轻唤止住。
“等等。”赵安福从案底取出一卷羊皮地图，缓缓展开。皮革摩擦声如浪拂沙岸，图上墨线蜿蜒，标注着苏门腊、爪哇、吕宋诸地，主航道清晰，唯几处海域空白无字。
“哈桑送来的南洋图。”他手指划过吕宋以西一片虚白水域，“牵星术秘径，他不肯载明。香料航路的核心，就藏在这段盲区里。”
幕僚俯身细看：“或许……阿拉伯人本就不识此道。”
“不。”赵安福冷笑，“他们识得，只是不愿共享。海上之路，如同潮汐，有人乘势而起，有人沉底为泥。我等不得他们让路。”
他翻开《海涯录》副本，纸页窸窣，翻至“陈浪”条目。其下记录详尽：端平元年夏自两淮溃兵中崛起，携五人夺船出江，经鬼哭礁、避台风、破巡船，直至现身黑虎岛。路线旁标注着三处疑点——皆为预判暗流、提前转向之地。
“让他替我走一遍南洋。”赵安福提笔勾连轨迹，“等他把秘道踏成熟路，这图上的空白，自然填满。”
话音未落，窗外风动。一片竹叶扫过窗纸，树影微斜。他抬眼，飞檐一角闪过一抹纤影，颈后似有蓝纹一闪，随即隐没于夜色。
赵安福不动声色，合拢羊皮图，轻声道：“加派巡夜，西院书房尤要盯紧。近日报名入府的杂役，逐一查验脚程与口音。”
幕僚应诺退出。脚步声远去后，他独自立于烛前，重新展开《海涯录》，在“陈浪”条末添注一行小字：“可信者，惟死人与沉船。”
片刻，心腹悄然入内，低语：“账房新进一名记墨生，手脚利落，口音似闽南偏潮州腔，已安排在西厢轮值。”
赵安福点头，目光仍锁在海图之上。朱笔悬于“黑虎岛”上方，迟迟未落。
他知道，那艘破船不会久留。信风转南之前，必启程南下。而他要做的，不是拦截，是引导——让陈浪带着航线图，一步步踏入他早已布好的网中。
潮汛有律，人心无常。有些人以为自己在开辟新路，实则不过是他人棋盘上的卒子，推一步，便离深渊更近一寸。
他收起《海涯录》，取出一枚铜印，印面刻着“泉州市舶司提举公干”八字。印泥鲜红，如血浸透。
明日，这份《清海塘勘文》将盖上此印，送往兵曹与转运司。名义上是整顿海防，实则调动水师舰船，沿东海南下布控。每艘巡船都配有暗记，每名军官都受他节制。只要陈浪的船影出现在任何一处哨点，消息便会顺着信风，一夜传回泉州。
他不需要立刻动手。真正的猎手，从不惊扰猎物。他只需让陈浪相信，前方仍有自由航路，让他继续南行，继续探路，直到那条航线被完整绘出，成为他赵安福独享的财路与权阶。
烛火跳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少年时父亲死于海盗之手，尸首漂回岸边时，口中含着一枚锈蚀的船钉。那时他发誓，此生绝不让海洋再吞噬他的命运。可如今，他却比谁都更深地扎进这片咸腥之域，用官文做帆，用贪墨为锚，用无数人的尸骨铺出一条通往权力巅峰的暗道。
桌角铜壶滴漏，水珠坠入陶碗，声如更鼓。
他提起朱笔，终于在“黑虎岛”外圈再画一道弧线，连接向南洋诸岛。红线如血脉延伸，贯穿整幅海图。
“等你到了吕宋，”他低声自语，“我就该收网了。”
此时，西院墙根下一抹黑影贴地而行，蓝墨刺青隐在衣领之下。塞琳娜蹲在账房后窗，手中炭条正将《清海塘勘文》的草稿逐字誊抄。她的呼吸极轻，如同退潮时沙粒滑落的声音。
府内巡夜梆子响起，两队家丁持灯走过。她缩身入檐下阴影，袖中匕首未出鞘，只将纸条卷紧，塞入鞋底夹层。
远处主楼烛光未熄。
赵安福站在海图前，手指抚过“苏门答腊”三字，忽问身旁空处：“你说，海图会不会骗人？”
无人应答。
他笑了笑，吹灭蜡烛。黑暗中，唯有墙上那幅图隐约可见，红线如蛇，缠绕着整片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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