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营地里就响起了铁器碰地的声音。周猛站在校场中央，手里那把大刀已经砍钝了口，刀身沾着木屑和血丝。他面前是一排占城青年，大多是渔民家的孩子，脚上还带着潮气，握鱼叉的手直打颤。
“你们现在不是打鱼的。”周猛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砸在石头上，“是兵。”
没人应声。风吹过林子，带起一阵闷热。一个瘦少年站在前排，鱼叉尖一直在抖，连带手臂都在晃。
周猛没说话，转身走向一根竖起的硬木桩。他退了三步，猛地冲上前，刀光一闪，木桩从中间裂开，断面露出白茬。他回头盯着那群人：“杀敌要快，死要慢。记住了，你们能活下来的，不是力气大的，是下手狠的。”
人群里有人咽了口水。那少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鱼叉，又抬头看周猛。
“来。”周猛点了他，“你先练。”
少年走过去，在木桩前站定。他举起鱼叉，刺下去的时候身子一歪，差点摔倒。木头只留下一道浅痕。
“再来。”周猛说。
一遍、两遍、三遍。少年的动作越来越急，可还是软，像是在戳一块烂木头。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进眼睛，他眨了几下，手开始发麻。
这时，一个人影从边上走了过来。穿着蒙式短袍，腰间别着匕首，是占城王派来的教官。他不说话，只站在少年身后，看着。
周猛眼角扫到他，没动。
第四次，少年咬牙往前一送，鱼叉终于扎进木头半寸。他刚想拔出来再试，后背突然一凉。
那教官出手了。
他右手抽出匕首，贴着少年肋骨往上一划，动作极快，像是要挑断筋络。少年惨叫一声，往前扑倒，鱼叉脱手飞出。
周猛动了。
他一步跨到两人之间，刀背反撩，撞在教官手腕上。骨头断裂的声音很清脆。教官闷哼一声，匕首落地。周猛不等他退，左手抓住他胳膊，右臂抡圆，大刀横切而过。
一条手臂掉在地上，手指还在抽动。
全场死寂。
周猛提着刀站着，脸上没有表情。他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断臂，又看向剩下的几个蒙古教官。他们全都往后退了半步。
“我说了，他们是我的兵。”周猛声音低，“现在是我的人。谁再动手，我不砍手，砍脖子。”
没人敢动。
那少年趴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面，慢慢爬起来。他后背的衣服被划开一道口子，渗出血，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他转过身，捡起鱼叉，站直了。
周猛看了他一眼：“还能练吗？”
少年点头。
“大声点。”
“能！”少年吼了出来。
“为什么练？”
“我不想死！我想杀人！”
周猛转身面向所有人：“听见了吗？他不想死。你们呢？”
没人回答。但有人握紧了手里的武器。
“从今天起，每天两个时辰跳帮训练。”周猛说，“钩船、跃舷、绞杀，三步练熟了，才能上战场。练不会的，自己滚回渔村去。”
他说完，走到空地一侧，拿起一根长绳绑在树上，下面吊着一块厚木板，模拟船舷高度。
“第一课，跃舷。”
他示范了一次，助跑几步，踩着绳子借力翻上去，稳稳落在木板上。然后跳下来，指着第一个新兵：“你来。”
那人犹豫了一下，跑过去，跳得不够高，卡在半空，摔了下来。周猛没管他，点下一个。
轮到那个受伤的少年时，他深吸一口气，跑过去，蹬地跃起。脚尖碰到了木板边缘，滑了一下，整个人往下坠。他本能地伸手抓绳，勉强挂住，吊在那里晃。
“松手。”周猛说。
少年抬头看他。
“我说，松手。”
少年咬牙，松开了手，摔在地上。他立刻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土。
“再来。”
这一次他跳得更早，身体腾空，双手搭上木板，用力一撑，翻了上去。虽然动作笨拙，但他站住了。
周猛点点头：“下一个。”
太阳升到头顶，气温越来越高。林子里没有风，汗水浸透衣服，贴在身上。有人中暑倒下，被人扶到树荫下喝水。周猛让人抬来几桶海水，每人喝一口，漱嘴吐掉。他说坏血病就是这么防的，不能让身子虚。
下午继续练。这次加了对抗。两人一组，一个守木板，一个攻。守的人拿短棍拦，攻的人要想办法突破。有人被打中脑袋，趴在地上吐。周猛让人把他拖下去，换下一个。
夜里也没停。
火把点起来，照得校场通明。周猛把“跳帮三式”拆开讲，一句一句教口诀：
“钩要准，跃要狠，贴身不留命。”
他亲自带练，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十遍。有人累得跪在地上喘，他也不让歇。他说战场上没人给你喘气的时间。
第二天暴雨。
雨下得像泼水，校场变成泥潭。新兵们浑身湿透，衣服黏在身上，走路都打滑。周猛说照常练。他说海上打仗哪管天晴下雨，风浪越大，越要稳得住。
他们在泥里翻滚，摔跤，爬起来再跳。鱼叉插进泥地，拔出来继续刺。有人手指磨破，血混着雨水流进土里。
第三天清晨，雾还没散尽，周猛把所有人集合起来。
“最后一次演练。”他说，“全队登船模拟，限时三刻钟完成接舷突袭。”
他一声令下，新兵们分成五组，各自冲向五艘停在浅滩的小船。他们用铁钩挂住船舷，借力跃上，落地后立刻散开阵型，一人压舱口，两人控甲板，一人持叉守后路。整个过程没有喊叫，只有脚步声和铁器碰撞声。
周猛站在岸边看着，直到最后一组完成。
他走进队伍，走到那个曾被刺伤的少年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阿石。”少年答。
“阿石，你还怕吗？”
阿石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鱼叉，又抬头看周猛：“怕。但我更怕回去当渔民，看着家人饿死。”
周猛没说话，转身面向所有人。
“你们知道陈帅为什么来？”
没人回答。
“因为他不信命。”周猛说，“他不信陆上的人能一直压着海里的人活。他要改这个规矩。现在，我问你们——愿不愿意跟着他，把这规矩砸碎？”
阿石举起鱼叉，大声喊：“愿随陈帅战死！”
声音在林间炸开。
第二个人举起了叉。
第三个、第四个……一百个声音叠在一起，冲破雨雾，震得树梢滴水。
周猛站在人群中，左手按在刀柄上。他肩上的旧伤裂开了，血渗进衣料，但他没去擦。
他知道这支队伍能用了。
天快黑时，郑七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火铳图已拓好，第一批硫磺火药正在配制，舰队随时可以启航。信末写了句：陈帅让你盯紧陆上这支力量，登陆时要用。
周猛看完，把信烧了。
他召集新兵，宣布从今晚起进入战备状态。每人检查装备，sharpen鱼叉，补好护具，吃饱睡足。明天开始，不再训练，只等命令。
半夜，他一个人走到海边。潮水正在涨，一波一波拍岸。他蹲下来，用手捧起海水洗了把脸。
远处，几艘大船停在湾外，灯火隐约可见。那是他们的舰队。
他站起身，往营地走。
刚进林子，就看见阿石还坐在训练场边，抱着鱼叉发呆。
“还不睡？”周猛问。
阿石抬头：“我在想……要是真打起来，我能杀几个人？”
周猛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我不知道你能杀几个。”他说，“但我知道，只要你不下手软，就能多活一天。多活一天，就能多杀一个敌人。”
阿石低头看鱼叉的尖，那里有一道细小的缺口，是白天训练时磕的。
“我爹死在蒙古人手里。”他说，“我妈带着妹妹去讨饭，后来没了音信。”
周猛没说话。
“所以我不想只活一天。”阿石抬起头，“我想活到看见他们死。”
周猛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那你就好好练。”他说，“明天还有一次夜演。”
他转身往营帐走，脚步踩在湿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阿石坐在原地没动。他把手放在鱼叉上，指节发白。
潮水还在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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