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刚沉，林中那道反光已不见踪影。陈浪站在船头，手仍握着刀柄，目光未移。片刻后，一名披麻布斗篷的使者从滩头走出，双手捧着一盏油灯，脚步稳健。
“王请将军入宫。”使者低头，“密谈，只带一人。”
陈浪没动。身后郑七轻咳一声：“林子太静，鸟都不叫。”
“我知道。”陈浪松开刀柄，转头，“你跟我去。”
他留下周猛守舰队，带郑七登岸。两人随使者穿林而行，脚下沙土渐硬，路旁出现残石断柱，显是旧宫遗迹。远处一座低矮石殿嵌在山腹，门侧立着半截断裂的象首石雕。
殿内无烛，仅几盏壁灯燃着鱼油，火光摇晃。占城王坐在主位，披黑袍，脸隐在暗处。他抬手，示意使者上前。
使者解下腰间玉佩，贴向墙角一块凸起的石钮。玉佩嵌入，石钮下沉，地面传来机括转动之声。一块三尺见方的石板缓缓移开，露出向下的阶梯。
陈浪盯着玉佩纹样——三头象踏浪，与第201章使者所佩一致。
“三百年前，郑和船队停泊此地。”占城王开口，声音沙哑，“留下的东西，该启用了。”
他说完，扶案起身，带头走下阶梯。陈浪与郑七对视一眼，跟上。
密室不高，四壁干燥。墙上挂着一幅巨型星图，线条细密，标注着“丁戍针”“坤申针”等航海方位。正中一张木案，摊着一卷泛黄图纸。
郑七走近星图，突然停住。他手指颤抖，点向右下角一行小字：“庚戌年，郑氏七代传人记于泉州港。”
“这是……我家的牵星口诀。”他声音发紧，“我爹临死前烧了族谱，说绝不让官府拿去换功名。”
陈浪没看他，而是走向另一侧墙壁。那里挂着一副铁甲，样式古旧，胸前护心镜刻有“步人甲”三字。
“宋代军制。”他说，“你们早知道我会来。”
占城王倚在石台边，点头：“你用蜈蚣快船破敌，走的是郑家针路。你身上锁子甲是改良版，但内衬接缝方式，与当年泉州造船局监工记录一致。”
他咳嗽两声，吐出一口血沫：“赵安福以为天下海图都归他管，可有些东西，藏在南洋三百年都没动过。”
陈浪问：“你为何现在拿出来？”
“因为蒙哥军中，有我亲弟。”占城王抬头，“他带兵攻我王城，只为夺这密室里的东西。若我不交，他就屠尽百姓，说是替天行道。”
郑七猛地回头：“那你刚才派去试探的王族子——”
“是我侄儿。”占城王冷笑，“我让他去试你有没有胆子闯礁湾。结果你比我想的还狠，让周猛贴着黑石脊走。那一刻我就知道，你能用这图。”
陈浪走到木案前，展开那张图纸。上面绘着一支长管兵器，旁注“火铳，用药线引火，一击可穿牛皮三层”。
“这不是占城工艺。”他说。
“是泉州造。”占城王指向角落，“当年郑和副使留下的，原图已毁，只剩这份摹本。你们若能造出来，五日内可改战局。”
郑七凑近细看，忽然蹲下身，在墙角摸到一块松动的砖。抽出后，里面藏着一本薄册，封面写着《南洋潮信录》。
“这是……季风潮汐表！”他声音激动，“比我们现在用的准三天！”
陈浪没说话，转身巡视密室。他的目光落在角落一口铜钟上。钟身厚重，底部略歪，像是被人移动过多次。
他蹲下，用手抹去表面铜绿。下面露出几个刻字：**泉州造船局嘉定元年监制**。
郑七也过来看了一眼，脸色变了。
“这钟不该在这。”他说，“嘉定年间，泉州局只给官船铸钟报时。民间禁用，违者斩。”
陈浪站起身，看向占城王：“这地方，是不是有人来过？”
“三年前。”占城王点头，“赵安福派了个工匠，说是修船。他在宫里住了半个月，走的时候，带走了两箱旧档。”
“但他没找到这里。”
“找到了。”占城王摇头，“他打开了密室，可玉佩不在。那时我还没继位，玉佩在我叔父手里。他死后我才取回。”
陈浪沉默。他想起赵安福书房里那本《海涯录》，记录二十年受贿账目。若此人真来过，必定留下了标记。
“你不怕我把这些带走？”他问。
“怕。”占城王笑了，“可我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是等死，二是赌你不是赵安福第二。”
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枚新玉佩，递给陈浪：“这是我王族信物。明日我召集群臣，当众封你为‘海援将军’。只要你守住西湾，火铳图任你拓印。”
陈浪接过玉佩，触手冰凉。
“你信我？”他问。
“我不信人。”占城王靠回石台，“我信潮水。它涨落有数，不像人心反复。你说‘潮水不等人’，这话传到我耳里时，我就知道你会来。”
郑七拿着图纸和潮信录，手还在抖。他低声说：“浪哥，这口钟……咱们得带回船上查。”
陈浪点头，又看向墙上星图。那行郑家口诀仍在眼前晃动。他知道，一旦拓下，就等于接下了祖辈未竟的事。
“明日授衔仪式，你去。”他对郑七说，“我要留在宫外，盯住舰队。”
“你不信他？”郑七问。
“我谁都不全信。”陈浪把手按在铜钟上，“但这钟上的字，和赵安福公文上的印泥颜色一样。那种红，只有市舶司特供。”
郑七不再说话。
占城王看着他们，忽然问：“你打算怎么用这火铳？”
“先造十支。”陈浪答，“打一场小仗，让所有人看见火光。”
“然后呢？”
“然后让人知道，海上不再是刀箭说了算。”
占城王闭上眼，轻声道：“我弟弟带的是蒙古重骑，配有霹雳炮。你这点火铳，不够看。”
“够不够看，得打了才知道。”陈浪转身朝出口走，“明天日出前，我要看到第一批拓纸送到船上。”
他踏上阶梯，郑七紧随其后。身后的石板重新合拢，发出沉闷声响。
走出石殿时，海风正劲。远处舰队锚定如林，周猛站在旗舰甲板上，举灯示意一切正常。
陈浪望向海岸线，雾气开始升起，遮住礁石轮廓。
“阿花清点药箱了吗？”他问。
“清了。”郑七答，“她说伤员最多撑七天，得尽快开战。”
陈浪点头，忽然停下脚步。
“你记得上个月我们在琼州买的硫磺吗？”
“剩一半。”
“全拿来研粉，加炭末、硝石，按三成比例配。”
郑七愣住：“你要自己做火药？”
“不做，就只能等死。”陈浪望着海面，“潮水不等人，也没人会给我们时间。”
他继续往前走，脚步踩在沙地上发出轻响。郑七抱着图纸跟在后面，回头看了眼那座黑沉沉的石殿。
铜钟底部，一道新鲜刮痕正对着墙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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