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锤落下,火星四溅。
塞琳娜的身影早已不见,瞭望塔上只剩夜风穿行。铸剑台的火光还在跳,炉心通红,像海底火山口喷出的最后一口气。周猛蹲在炉边,手里握着铁钳,盯着那团将凝未凝的钢水。
陈浪从舱里走出来,肩上的披风沾了灰,脚步没停,直奔铸剑台。郑七靠在一根撑柱旁,手里攥着一块黑木片,指节发青。他抬头看了眼陈浪,没说话,只是把木片往怀里揣了揣。
“时候到了?”陈浪问。
郑七点头:“火候稳了,再等就是废料。”
陈浪从腰间解下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颗金牙,两片焦纸,还有一小块烧得只剩边角的羊皮。他一样样放进托盘,推到炉边。
周猛站起身,钳子伸进炉心,夹出一块通红的剑胚。铁水顺着边缘滴落,砸在石槽里发出嘶响。
“赵安福的牙。”陈浪把金牙扔进熔槽。它刚碰上铁水就化了,泛起一层油光。
“陆子渊的书。”他放下那两片残纸。纸一遇热就卷曲、发黑,转眼成了灰絮,混进钢流。
“哈桑的地图。”最后是那块羊皮。边缘焦脆,中心还带着墨迹。它在高温中抽缩,像一条濒死的鱼。
郑七这时走上前,从怀里掏出那块木片。上面刻着两个字:潮信。
他咬破手指,将血抹在木片背面,然后对准剑柄模具的凹槽,用力按了下去。
“以后见此剑如见海皇!”他的声音不大,却压住了炉火的轰鸣。
周猛将剑胚重新送入炉心。这一次,火势猛地蹿高,几乎扑到棚顶。他取出淬火桶,里面是海水与药汁混合的液体,冒着白气。
陈浪抓起鼓风机,加力吹火。火焰咆哮起来,映得整座铸剑台如同白昼。
郑七退后两步,靠回柱子,抬手擦了擦嘴角。指尖沾了点红,他没管,只望着炉口。
“牵星术讲的是认路。”他低声说,“可人走得太远,总得有个东西告诉自己——你从哪来,要往哪去。”
陈浪停下鼓风,喘了口气:“这把剑,不是为了记住仇。”
“是为了记住命。”郑七接道。
周猛一声不吭,提起铁钳,再次夹出剑胚。这一回,剑形已成,通体赤红,刃口微翘,像是龙脊拱起。他将剑浸入淬火桶。
“嗤——”
白烟炸开,整片甲板被雾笼罩。水手们远远站着,没人说话。等烟散了些,只见周猛双手捧剑,缓缓抽出。
剑身乌黑,却泛着暗蓝光泽,像深海里的礁石。
陈浪伸手接过,试了试重量。剑柄处有凸起的纹路,正是“潮信”二字嵌入的痕迹。他轻轻抚过,然后插进腰间的旧鞘里。
“成了?”他问郑七。
老人摇头:“还差一步。”
陈浪明白。他抬头看向旗舰桅杆。那面龙旗还在飘,绣着盘龙吞云,是三年前在舟山初建船队时定下的标志。那时他们只想活下去,能抢一口粮,守一片岛,便是天下。
现在不行了。
他点了下头。
周猛提剑转身,大步走向桅杆。他没有奔跑,也没有呐喊,只是走到旗绳下方,举剑过肩。
刀锋落下。
龙旗从中断开,半截滑落甲板,另半截被风吹着,打着旋儿飞向海面。
周猛把剑插在地上,面向众人,声音炸开:“从今往后,我们的旗叫‘南海新秩序’!”
甲板上静了一瞬。
接着,掌声响起。先是零星几声,随后连成一片,像是潮水拍岸,一阵盖过一阵。
陈浪站在铸剑台前,手扶剑柄。他没看人群,也没抬头望旗杆。他知道,那面新旗已经在准备了——靛蓝底色,中央一道波纹斜贯,象征信风所指,航路必达。
郑七咳了一声,身子晃了晃。陈浪侧目,见他扶着柱子,呼吸有些急。
“老郑。”
“没事。”郑七摆手,“这口气憋了二十年,今天总算吐出来了。”
他抬头看着空荡的旗杆顶端:“以前跑船,最怕鬼哭礁,宁可绕三天也不走捷径。不是真信有鬼,是怕人心比海更黑。可现在……”
“现在不一样了。”陈浪接道。
“对。”郑七笑了,“现在我们自己定潮信。”
周猛走回来,站在剑旁,低头看着剑脊。他忽然单膝跪地,手掌覆在剑背上。
没人说话。
他知道他在想什么。沧州老家的妹妹,县尉府门前的血泊,还有那一刀劈下时的恨。这些年,他用刀砍出一条活路,也把自己困在了过去。
可今天这剑,不是为复仇而生。
是为立规而铸。
陈浪弯腰,将手放在周猛肩上:“起来。”
周猛起身,把剑拔出来,双手递还。
陈浪接过,却没有收剑入鞘。他举起剑,剑尖指向东方。
“明日晨会,各船主官上舰议事。”他说,“我要讲三件事:航线重划,商税新规,还有——海外据点常驻兵力配置。”
郑七点头:“吕宋那边该派人过去了。”
“不止吕宋。”陈浪说,“苏门答腊、马六甲、爪哇北岸,都要设哨点。不再是打了就走,是要扎根。”
周猛咧嘴一笑:“那得修码头,建仓房,还得有人守。”
“对。”陈浪收回剑,“以商养军,以海制陆。谁控制航路,谁就掌握活路。”
郑七靠在柱边,听着,忽然又咳了几声。这次他没擦嘴,任由血丝留在唇角。
“我这身老骨头,怕是撑不到翡翠岛了。”他说。
陈浪看他:“你要去,我就带你去。”
“不用。”郑七摇头,“我把牵星簿补全了,藏在海图柜第三格。密码是你女儿名字的笔画数。”
陈浪一顿。
他知道郑七说的“女儿”是谁。那个出现在他记忆里的小女孩,穿着现代校服,扎着马尾,笑着喊他爸爸。他从未见过她,却记得她的脸。
“你留着。”陈浪说。
“我已经留了。”郑七笑了笑,“剩下的,该交给你们走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一名水手跑来,抱拳:“报告!各船回复,明日辰时前全员到岗!”
陈浪点头:“传令下去,今晚加餐,酒肉管够。”
水手应声而去。
甲板上渐渐热闹起来。有人搬出酒坛,有人架起烤架。笑声开始浮现,混着海风传向远方。
陈浪仍站在原地,手握“海皇”剑。
郑七闭上眼,靠着柱子,像是睡着了。
周猛站在剑台边上,望着海面。北方的天际线漆黑一片,没有光。
但航线已经画好了。
巴塞罗那。
七个港口。
一张地图烧去了大半,可最重要的部分,还在一个人的袖子里。
陈浪低头看了看剑柄。
潮信。
这两个字不会随风散。
也不会被浪卷走。
它会沉进海底,长成新的暗礁,让后来的船知道,哪里能过,哪里必沉。
他把剑插回石砧,转身走向舱室。
路过周猛时,他说:“明天你主持演武场操练。”
“好。”
“别光练刀。”
“明白。加弓弩阵和火油罐投掷。”
陈浪点头,继续往前走。
身后,郑七睁开眼,看着那把剑,轻声说:“总算……有了个样子。”
铸剑台的火熄了大半,只剩余烬在坑底闪动。
周猛弯腰,捡起一块碎铁片,捏在手里。
铁片边缘锋利,割进了掌心。
血慢慢渗出来,顺着指缝滴落。
一滴。
两滴。
落在石砧底部的缝隙里,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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