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铸剑台上的火堆已经熄了。石缝里残留的灰被风卷着打转,几片焦黑的纸角贴在“斩陆”剑柄上,轻轻颤。
陈浪站在高处,手握剑柄,目光落在脚边摊开的地图上。这张图是昨夜阿牛和郑七熬到天亮画出来的,用的是吕宋岛渔民口传的暗流线,又掺了阿拉伯商队留下的风向标。朱砂勾出三条主道,一条从吕宋南下苏门答腊,一条横穿南海直逼占城,最后一条细线绕过台湾东侧——那是没人走过的险路,边上写着两个小字:“备逃”。
郑七拄着拐杖走过来,咳嗽两声,蹲下身把地图四角压牢。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铁片,边缘磨得发亮,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点,像是星子排成的阵。他没说话,只把铁片对准剑柄尾端的凹槽一按,咔的一声卡紧。
“这是‘牵星簿’里的真口诀。”他说,“以前我师父讲,认星不如认心,可现在,心要靠星来引。”
周猛站在旁边,解开腰间的布包。里面是一块干硬的皮,黑褐色,皱巴巴地蜷着。他双手一抖,那皮铺在地上,纹路朝上——一个歪斜的“忠义”二字还看得清楚。
“这是我从沧州县尉身上剥下来的。”他说,“当年我追了三年才找到他。现在我不需要再找了。”
他说完,一脚踩上去,把那张皮踏平在石阶最底下。然后抬头看陈浪:“以后谁想上这台,先踩这一层。”
陈浪低头看着那张皮。风吹得它微微晃动,像一层旧壳贴在石头上。他没说话,只是抬起右脚,稳稳踩了上去。鞋底碾过“忠义”二字,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台下的水手们陆续聚拢。有人提着灯笼,有人抱着帆布卷,还有几个刚值完夜岗,脸上带着倦色。但他们全都停在十步外,静静望着台上三人。
陈浪抽出“斩陆”,剑锋划过晨光,映出一道金红的线。他手臂抬起,剑尖直指东南方的海平线。
“从今日起,潮水到哪里,我们的剑就到哪里。”
声音不高,也没喊。可每一个字都像钉进石头里,沉实落地。
台下先是静,接着一个年轻水手抽出短刀,往盾牌上敲了一下。嘡——清脆一声,在空旷的台地上荡开。第二个、第三个跟着敲起来,刀盾相击,节奏越来越齐。百人站成三列,没人下令,却一起吼了出来:
“潮水到哪,剑就到哪!”
吼声惊起一群海鸟,扑棱棱飞向天边。
郑七喘着气,扶住石柱。他的右手一直按在剑柄铁片上,指尖微微发抖。“信风要转了。”他说,“西北风撑不过今天午时,等南风一起,船就得走。”
陈浪点头,收剑入鞘。就在这时,远处海面传来一阵闷响。
不是雷。
是炮声。
低低滚来,隔着十几里海面,仍震得脚下石头微颤。第二次、第三次,间隔均匀,像是有大船编队在推进。
郑七猛地抬头,耳朵转向东南。“快……”他声音发紧,“蒙哥的舰队过了台湾海峡。”
周猛立刻转身:“我去码头催升帆。”
“不急。”陈浪拦住他,“让他们先把锚链检查一遍,舱底漏水的船先靠岸修。我们不是逃,是迎上去。”
“迎?”周猛皱眉,“他们有三十艘大战船,咱们才二十出头。”
“他们走的是官道。”陈浪指着地图上那条粗线,“沿着福建海岸线北上,补给靠岸,行动慢。我们走外洋,避开礁区,三天就能插到他们前面。”
“你是想截他们的粮道?”
“不止。”陈浪手指移向泉州方向,“赵安福还在市舶司等着接应他们。只要我们出现在泉州外海,他就得自己掂量——到底是帮元军,还是保自己的银库。”
周猛咧嘴笑了:“那他肯定缩着。”
“那就逼他开口求我们谈。”
郑七听着,慢慢摇头:“可这样一来,我们就真的和朝廷撕破脸了。”
“早撕破了。”陈浪说,“毒酒送来那天,就没回头路。”
他又看向地图,盯着那条绕过台湾东侧的细线。“让‘海青天’号带五艘快船走这条道,绕到他们后头放烟火。不用打,只要让他们知道,我们能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出现。”
周猛应了声“好”,正要走,又被叫住。
“把阿牛带上。”陈浪说,“让他学怎么排船阵。”
“他才跟了你几天?”
“他爹教过我一句话。”陈浪低声说,“船要自己会跑,人才能睡踏实。现在该轮到他学了。”
周猛不再多问,大步朝码头走去。
郑七靠在石柱边,喘息比刚才更重。他伸手摸了摸嵌在剑柄上的铁片,又看了看脚下的地图。“我这辈子走过八趟南洋,每一次都是为了躲灾。”他说,“躲官兵、躲海盗、躲台风。可今天……好像是头一回,主动往风眼里冲。”
陈浪蹲下身,把地图一角重新压牢。“以前是活着就行。”他说,“现在得活出个样子。”
郑七笑了下,眼角皱纹堆在一起。“那你打算将来在哪落脚?吕宋?还是再往南?”
“还不知道。”陈浪站起身,“但一定得是个船能自由进出的地方。”
“自由?”郑七喃喃,“这个词我几十年没听人说过了。”
话音未落,东南方向又传来炮声。这次更近,连海面都泛起细浪。
陈浪抬头望去。天边云层低垂,灰白交界处,隐约现出几道黑影。那是船桅的轮廓,排成一线,正随波起伏。
“传令下去。”他说,“各船按新图走阵,商船改道占城,战船集结外海。旗语发三遍:东南风起,我们迎上去。”
一名传令兵跑步离开。
郑七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台阶边。他低头看着那张被踩得发乌的纹身皮,忽然弯腰,用手抹了抹表面灰尘。
“这台阶……还得再垫高些。”他说。
陈浪没接话。他解下腰间航海日志,翻开一页空白,提笔写下四个字:**新图启航**。
墨迹未干,风掀动纸页。他合上本子,塞进怀里。
远处码头开始忙碌。帆布展开的声音、绳索拉紧的吱呀声、脚步奔跑的回响混成一片。一艘福船缓缓离岸,船头挂着新刷的黑旗,上面用白漆画着一道波浪线。
那是“斩陆”的标记。
第二艘、第三艘接连启动。船与船之间保持固定距离,按照新图上的阵型慢慢排列。
陈浪站在高处,看着舰队逐次出港。他的手一直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郑七站在他身后,忽然说:“你还记得我师父说过什么吗?”
“哪一句?”
“他说,海从来不属于谁。”老人望着远方,“但它总会选出一个领路人。”
陈浪没回答。他只是再次拔出“斩陆”,将剑横举胸前。
阳光照在血槽上,那道由岩浆自然形成的沟痕,从剑格一直延伸到锋刃,像一条干涸的河床。
舰队已列阵完毕,二十艘船呈雁形展开,正对东南方向。
风变了。
原本压在西北方的冷气流渐渐退去,一股暖湿气流从马尼拉湾方向推来。海面波纹开始顺时针旋转,浪头转向。
第一艘船升起主帆。
帆布鼓起的瞬间,陈浪低声道: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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