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船靠岸时天还没亮,陈浪跳下跳板,脚踩在冻硬的寨门前石阶上。周猛跟在他身后,刀没入鞘,肩头积雪未化。
寨子里有火光。
人声从大门那边涌来,像退潮后的礁盘上翻滚的浪头,一阵一阵压过来。喊的是“交出海寇头目”,声音杂乱,却齐整得像是排练过。
陈浪脚步一顿,抬手示意周猛停下。他摸了摸怀里那本账册,纸角还带着体温。昨夜沧州宅中取出的东西,现在成了唯一能说话的证物。
“陆子渊来了。”他说。
周猛没应,只把刀换到右手,左手按住胸口——那里贴身藏着妹妹的名字。
箭楼上的守卫认出是陈浪,慌忙放下吊桥。门开一条缝,两人闪身而入。刚踏上内寨石道,就见三百多人堵在主寨门前,举着火把,有人拿着锄头,有人扛着渔叉。火光照在脸上,映出一张张涨红的脸。
陆子渊站在人群前头的小土台上,穿一身白袍,袖口沾了灰。他手里拿着一卷黄纸,正高声念着什么。咳嗽一声,嗓音反而更响。
“……此獠勾结蒙古,引狼入室!我等百姓,岂能坐视家园沦丧!”
陈浪走上箭楼。木梯吱呀作响,守卫递上油灯。他没点,只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一封血书,一页残账。
烽台油盆被点燃。火苗窜起半人高,照亮整个寨场。
他举起血书,迎着火光展开。
“你们要抓的人在这里!”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可谁才是真正在卖命换赏钱的?是他!”
众人抬头。
血书在火光下泛出暗红纹路,那行字渐渐浮现:“陆大人亲令,三日后引蒙古舰队入泉州港,届时城门虚设,勿误。”
底下还有印痕。
陈浪从另一侧取出半枚铜模,覆上去。纹路对齐。
“这是他的私印。”他说,“不是我编的,也不是鬼神显灵。是他自己写的命令,用血写的密信。”
人群静了一瞬。
有人后退半步,火把垂了下来。
陆子渊咳了一声,站直身子:“荒唐!这等伪造之物,也敢当众出示?你一个溃兵出身的贼首,竟敢污蔑朝廷命官谋逆!”
“朝廷命官?”陈浪冷笑,“你早不是官了。你是赵安福的笔杆子,替他写屠令,替他煽民,替他把活人推去给蒙古人砍。”
他指向陆子渊:“你在沧州县衙夹层里藏的账本,我看到了。三百童女,换三十副甲胄。你签的名,用的印,和这封血书一样。”
陆子渊脸色变了。
台下有人低声问:“真的吗?我侄女就是那年失踪的……”
“放屁!”一个年轻人吼起来,“他是读书人!怎会做这种事!”
火光晃动,人影交错。骚动又起,有人开始推挤寨门。木栓发出咯吱声,像是快断了。
陈浪不再说话。他转头看向寨西炮台方向,抬起手。
郑七从阴影里走出来。右耳缺了一块,在火光下像个烧焦的贝壳。他身后跟着二十个水手,推着两门铁炮。炮管锈迹斑斑,但轮轴完好,药槽清理过,看得出最近动过。
炮口缓缓转动,对准土台。
郑七站在炮旁,把手搭在炮身上。声音不大,却传得很远:“我老了,耳朵不好使。可这铁疙瘩听得清。谁再往前一步,我就让它开口。”
人群炸了一下。
几个拿锄头的往后缩。有个老妇人直接扔了火把,蹲在地上哭起来。
但更多人还在原地。青壮居多,脸上写着不信。
“你们都被骗了!”陆子渊突然大喊,“他们才是海盗!他们烧船杀人,抢盐夺粮!我今日来,是为你们讨公道!若不除此人,蒙古大军一到,你们全都得死!”
“那你为何要让他们进来?”陈浪问。
“你说什么?”
“你说蒙古来了我们会死。”陈浪一步步走下箭楼,站到寨心空地上,“可你的密令写的是‘城门虚设’。你不阻止他们,反而要开门迎他们进来。你是怕他们不来,还是怕他们找不到路?”
没人答话。
风刮过寨场,吹得火把东倒西歪。
“你们当中,有谁家被蒙古骑兵踏过?”陈浪扫视人群,“有谁的父亲兄弟死在北军刀下?有谁的母亲姐妹被掳走再没回来?”
一只手举了起来。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我知道你们恨我。”陈浪说,“因为我不是本地人。因为我带兵、管船、定规矩。可我有没有抢过你们一粒米?有没有强征过一个劳力?去年冬天瘟疫,是谁送的药?是谁熬的盐汤救的孩子?”
一片沉默。
“你们以为我是海寇。”他说,“可真正要把你们卖给敌人的,是这个念着圣贤书的人。”
陆子渊喘着气,嘴唇发紫:“尔等愚民……执迷不悟……将来血流成河,皆因今日纵容奸佞!”
“那就看看明天的河是不是红的。”陈浪转身下令,“关门,加哨。炮组值守,火药桶搬上台,随时准备点引。”
郑七带人将炮推到寨墙内侧,药桶摆在旁边。一名水手用湿布擦炮口,动作熟练。
“周猛。”陈浪回头,“带十个人,把陆子渊押进囚舱。不开镣,不堵嘴,让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周猛应声上前。陆子渊没挣扎,任人押走。经过寨心时,他还想喊,却被一阵剧烈咳嗽打断。
人群慢慢散开。一部分人离开,一部分留下,站在远处观望。
陈浪站在囚舱外。木栏粗糙,里面点着一盏小油灯。陆子渊坐在草席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你赢不了。”他说,“民心可用,文令可杀。我不死,你就永远是贼。”
“我不需要你认我。”陈浪靠着柱子,“我只需要明天午时,当着所有人面,打开你藏的那批硫磺火药。我要看它的来源标记,是不是和蒙古军用的一样。”
陆子渊猛地抬头。
“你怎么知道……”
话出口一半,他闭上了嘴。
陈浪没回答。他转身走向寨门,脚步沉稳。
寨外风停了。雪还在下,不大,细细地落。炮口对着空地,像两只沉默的眼睛。
郑七蹲在炮边,往药槽里添了一勺新粉。手指抖了一下,粉末洒出些许,在火光下泛着微蓝的光。
周猛站在囚舱门口,手放在刀柄上。他看了一眼里面的陆子渊,又望向陈浪。
陈浪站在寨心,抬头看了看天。
北斗斜挂在头顶,勺柄指向东南。那是归航的方向。
也是信风起时的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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