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退得慢,舢板卡在礁石缝里,船底木板裂了道口子。陈浪跪在湿沙上,双手抵住船舷,肩头旧伤随着用力一阵阵发麻。周猛咬着刀柄,从另一侧发力推船,郑七蹲在浅水处,一手攥着罗盘,眼睛盯着远处雾墙。
“再推一把,潮头要过去了。”陈浪嗓音干涩。
三人齐力,船身吱呀一声挪出半尺,又被涌上来的浪头拍回原位。海水灌进破口,舱底积了寸深的水。周猛喘着粗气,甩开刀柄抹了把脸:“这破船撑不过今晚。”
郑七没应声,只将罗盘收进油布包,伸手抓了把脚边的沙。他捻了几下,凑到眼前眯眼瞧,又凑近鼻尖嗅了嗅,忽地抬头:“这沙不对。”
陈浪停手,转头看他。
“银沙。”郑七指间细沙泛着微光,“潮冲带过来的,不是本地沙。能冲出银沙的地界,底下必有深槽引流,不然留不住这等细粒。”
周猛皱眉:“管它什么沙,先拖船要紧。”
“你懂什么?”郑七声音陡然拔高,“银沙走流,十年才积一寸。这儿能见沙影,说明海床陡,暗槽深,风浪打不散。若真有港道,就是活路。”
陈浪沉默片刻,站起身环顾四周。雾太浓,十步外便只剩灰白一片。岛形看不真切,只知脚下是缓坡沙滩,背后连着一片低矮岩丘。他低头看了看那艘破船,船板已开始朽烂,桅杆断在江口那一夜,如今只剩半截木桩戳在甲板上。
“先清船,再探岸。”他下令,“周猛守船,郑七跟我往前走一段。”
周猛点头,抽出大刀插在沙里,一屁股坐在船尾,抬腿揉了揉右膝。那伤是追兵箭矢所留,湿了水就胀痛。陈浪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朝沙滩深处走去。郑七拄着一根断桨当拐杖,踉跄跟上。
沙地越往前越松软,踩下去直陷到脚踝。陈浪走得极慢,每一步都用刀尖先试地。行不出二十丈,郑七忽然停下,弯腰扒开一层浮沙。底下露出半枚铜钱,锈得发绿,边缘残缺,但“绍熙三年”四字仍可辨认。
陈浪蹲下,用袖角擦了擦钱面。南宋钱币他认得,绍熙是光宗年号,距今已过二十余年。他翻过铜钱,背面光洁,无记地铭文。
“不是军饷钱。”他说,“这种制式,多用于沿海巡检司日常支用。”
郑七接过钱,眯眼看了看,摇头:“当年韩侂胄设海防寨,从明州到泉州,三百里一哨。这岛偏北,若有驻军,该是补给中转点。可……”
他望向四周死寂的雾墙,“没人烟,没炊痕,连灶坑都没一个。若曾驻兵,撤也不该撤得这么干净。”
陈浪没答话,将铜钱收进怀里。两人继续向前,直至岩壁脚下。石缝间堆着碎贝枯藻,陈浪用刀撬了撬,发现几根腐烂的木桩嵌在岩隙中,顶端削尖,显然是人为插进去的。旁边还有半截铁钉,锈成褐色粉末。
“营垒旧址。”郑七低声说,“看这桩深,立了不止一年。”
陈浪点头:“先不往里走。等雾散些再说。”
两人折返。周猛已把船拖到高滩,用海草盖了大半,只露个船头。他正蹲在边上磨刀,刀刃映着微光,发出短促的“嚓嚓”声。
“有水没有?”陈浪问。
“没找着。”周猛头也不抬,“沙底下挖了三处,全是咸的。再往里或许有,但现在黑灯瞎火,我不放心你俩单独行动。”
陈浪嗯了一声,在船边坐下。他解开绑腿,换了一条干布条重新缠上。左肩伤口昨夜渗了血,今晨结了痂,但动得多了又裂开一条缝。他没叫人帮忙,自己咬牙缠好。
天色渐暗,东南风起,海面涌动加剧。远处传来闷响,似有巨物拍水,但看不清轮廓。一群海鸟突然从岩顶惊飞,扑棱棱冲出雾层,旋即消失在灰白之中。
“不对劲。”郑七站起身,耳朵朝向海面,“风向变了,潮也乱了。这岛东面怕有缺口,浪直接灌进来。”
陈浪抬头看了眼天色,云层压得很低,雾气反倒稀了些。他站起身,对周猛说:“再去一趟岩缝,把剩下的木桩全挖出来。能搭架子就搭,夜里挡风。”
周猛应了声,提刀过去。陈浪跟着走到岩脚,见他用刀背撬出一根腐木,底下泥土松动,露出一角硬物。他蹲下扒拉两下,挖出一枚完整的铜钱,字迹清晰——“绍熙三年”。
“又是这个年号。”周猛扔给他。
陈浪接住,指尖摩挲钱文。同一年号,两处出土,绝非偶然。他忽然想起昏迷前念叨的那句口诀——“信风转南,宜抢槽”。那时他尚在江心,意识模糊,却本能地顺着气流与潮向推演航线。如今看来,那夜所循之路,竟与二十年前宋军补给线隐隐重合。
“这岛不是无主之地。”他对郑七说,“是被人弃了。”
郑七盯着海面,喃喃道:“弃得好干净啊……连块碑都没留下。”
周猛一铲子掘进土里,忽然“当”地一声,刀尖撞上硬物。他蹲下扒开泥,一块石板露了出来,上面刻着半行字:“……戍卒三十人,粮六月……”
陈浪俯身细看,石板断裂处参差,显然被人砸过。他伸手抠了抠缝隙,发现底下还有东西。两人合力掀开石板,下面埋着一只陶罐,封口用蜡密封,已经裂开。
罐内无物,唯有一张折叠的纸片。陈浪取出展开,纸上墨迹晕染大半,只剩几个残字:“……不可久留……风起则……沉。”
他盯着那纸,良久未语。
郑七凑过来一看,脸色骤变:“这是潮汛签!当年水师传令用的急报格式!”
“谁传的?”周猛问。
“不知道。”郑七声音发紧,“但能写这签的人,必是识潮懂流的老水手。他说‘风起则沉’,意思是——台风一起,此地必淹。”
陈浪缓缓将纸片折好,塞进贴身衣袋。他站起身,望向大海。雾仍未散尽,但海面已显出波纹走向。他记得赵安福曾在市舶司公文里提过一句:“七月台风,自南洋来,经闽浙外海,三日不息。”
现在是六月末。
“今晚轮值守夜。”他说,“周猛前半夜,郑七后半夜,我居中巡查。船不能丢,也不能让人看见。”
周猛点头,重新磨起刀来。郑七则掏出星图残页,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比对方位。陈浪走到岩壁边,将那半截铁钉重新插进缝隙,又捡了几块石头垒成标记。
他回到船边,从怀里摸出那枚“绍熙三年”铜钱,放在掌心看了许久。然后,他把它按进沙里,只留一个字角露在外面。
夜风卷着咸腥吹过沙滩,破船在高滩上微微晃动。周猛磨刀的动作没停,一下,又一下。郑七忽然低声说了句:“这岛上……不该这么静。”
陈浪没回头,只说:“潮水不等人。”
他抬起手,遮在眉骨上方,望向海平线。雾中,一道模糊的暗影缓缓移动,像是某种巨大的东西正从深水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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